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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給77的Request 100號

最後統計:修改後進度,至2010年10月18日50%,預計11月開始前修改完畢

人物自設命名:
薩克森:西格蒙德•舒爾茨
巴伐利亞:魯道夫•海因茨
士瓦本(?-1268):康拉德•斯陶芬
勃蘭登堡:赫曼•紐博格
普法爾茨(?-1803?):巴拉丁•哈恩
勃艮第:查理•洛泰爾
波希米亞(?-1434):傑克•斯沃博達

未命名登場人物:
神聖羅馬帝國

盧森堡少年
拿騷少年
波希米亞姑娘
荷蘭小子
教皇國

概念設定:
北意大利諸城邦=豆丁费里西(注:在18世紀费里西亞諾長大後,奧地利視角人稱代詞為“他”,之前為“她”,全文提及時均如此)
萊茵聯邦=子路德維希


※————————※————————※————————※————————※

進堂詠



在騎士還沒有硝石與硫磺擊破盔甲、十字弩尚不曾令下等人輕易奪去勇者性命、投石機從未使城堡石頭燃成焦土的年代,在詩人于大殿彈奏豎琴、淑女在花園歌唱青春、騎士以馬蹄踏出鼓點的年代,在馬紮爾人的嘹亮歌聲傳到阿爾卑斯而日耳曼人會用更為嘹亮歌聲回應的年代,在皇帝是皇帝、國王是國王、公爵是公爵的年代,一個年輕的扈從展開地圖,卻找不到帝國的首都。
在那個年代,少年騎士會告訴自己的扈從:神聖羅馬帝國沒有首都,皇帝在哪裡哪裡就是他的首都。
這就是說任何人都能成為帝國的主人嗎?還是小孩子的扈從如是問。
少年騎士最終沒有回答。



終焉世界的鎮魂歌





他們把床推出來,金色被面上漆黑雙頭鷹的雙翅在布料翻騰中顫動撲朔,被面下的孩子像死了一樣。
羅德里赫•埃德爾斯坦在鋼琴前坐下。客人已經給他準備好了樂譜,從巴赫到莫紮特,他們丟掉了貝多芬,只因他修改了獻詞。這沒必要,羅德里赫輕蔑地想,有人的音樂嚴格遵照格律,有人喜愛感情甚于樂理,也有人使激情淩駕於音樂之上;最後一類人或陷入瘋狂,或將真正成為音樂的主人,或者二者兼具。
按照許多人的看法,這段話可以送給貝多芬。但在羅德里赫看來,以它形容正款款走來的弗朗西斯•波諾弗瓦也許並不為過。歐羅巴新霸主丟棄了洛可可的緞帶與蕾絲,把整片大陸變成了莊嚴而激蕩的世界,而他則在世界的中心向所有人奉上飛吻與刀槍交替的卡農。他的音樂以槍炮做音符,用呼喊設節奏,每個樂章都是馬賽曲主題的賦格,每段華彩都閃耀藍白紅的色澤。他因自由、平等與博愛化身為每一個自詡弱者之人的朋友和每一個自封強者之人的敵人,他口中的“人民”喜歡他正如他們崇拜從小貴族傳奇躍升為帝國皇帝的科西嘉矮子,即便對新皇帝的誕生罵不絕口卻也期盼類似的奇跡能夠在自己身上重現。借著革命之火弗朗西斯•波諾弗瓦儼然成為了新的救世主,奇跡的光環照耀著他卻也遮擋不了他近千年未曾變過的野心:羅德里赫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才會坐在這裡,在勝利者的光暈下詛咒那過分奪目的光澤有如克呂墨涅為法厄同向赫利俄斯獻上整整四個月的哀哭。
凡是原先在雷根斯堡議會就坐的諸位,定然也與他一樣對此洞察甚透,否則他們大可不必群集於此,只為迎接舊帝國的最後時刻。十四個人身著喪服,圍成一圈,除一位是不常抛頭露面的小女孩,其餘人羅德里赫都再熟悉不過。魯道夫•海因茨是他們的首領,淩亂髮絲下見不得分毫慣常的巴伐利亞樂天笑容。在那兵荒馬亂的三十年後還沒有任何力量能讓如此多的邦國齊聚,統一戰線站在羅德里赫的對立面,站在那個孩子的對立面:萊茵的諸君,阿爾卑斯北麓的各位,大河向西流淌帶走了一切,惟獨留下如此輕薄一擊即碎的忠誠,仿若給予動力狂飆突進,便可直達幻夢中的空中王國。
西格蒙德•舒爾茨,孤單一人,和萊茵諸邦保持著距離。薩克森人整個身子僵硬靠在鋼琴旁,握著小提琴的手指神經質地抽搐。現在他們將送給孩子最後的踐行,西格蒙德說自己早就料到如此結局,平靜接受對誰都有好處。他在勸慰羅德里赫,抑或還在勸服自己,否則他的手指怎會顫個不停。
羅德里赫抽出需要的譜面,一份留給自己,一份遞給西格蒙德。薩克森人面無表情地盯了標題良久,旋即轉過身子給提琴調音。弗朗西斯開始鼓掌,起初極其緩慢,一下,兩下,三下,掌聲在宮殿大廳中的清冷回音仿佛厄運降臨的腳步。很快他身後的擁護者找到了相同的節奏,劈劈啪啪,十下,百下,千下,整齊劃一如行軍,震耳欲聾似山崩,這力量震撼了尼羅河的金字塔衝破了奧斯特裡茨的戰線,幾乎能把整個世界撕成碎片。
確實有一個世界為此徹底分崩離析。
西格蒙德緩緩拉動琴弓,機械式的賦格或許被人稱為呆板,卻異常適合現在的情況。羅德里赫按下琴鍵,小調的和絃,一道休止符,第一小節完畢。那是獻給天空的悲傷音樂,魯道夫身後不知哪個女子痛哭出來,尖利的聲音摧人寒毛倒豎。虛偽的哭聲,背叛者的哭聲,受傷者的哭聲,可憐的哭聲,出離憤怒與憐憫的羅德里赫平靜地想,旋律衝破哭聲的圍堵噴湧而出。
一切都將獻給由那個孩子親手創造的舊世界。

※————————※————————※————————※————————※

垂憐經
薩克森



給魯道夫做扈從是份清閒活,不過當扈從被封為騎士,清閒就轉化為無能。若干年後當羅德里赫和自己的青梅竹馬談論起四大家長的家教,士瓦本的小跟班劈頭蓋臉就把巴伐利亞的歡樂大哥痛駡一頓,好像就連他都能用手裡的牧羊棍把古老的公國狠狠教訓。這裡是否有羅德里赫屢次被其救助的負面加成,後來的奧地利大公國並沒有考慮這麼深。但是談論起無能,瓦修的評論在提到那個孩子後就戛然而止。『他和薩克森一樣固執。』除此之外,形容詞和修飾的句子均不能放在大日耳曼一族的族長頭上。誰都知道那孩子一定能長成像他祖先一樣的戰士,他甚至還繼承了羅馬的名字,雖然只是“日耳曼人的羅馬”,卻足以令人熱血澎湃。除了東面的優雅女士,又還有誰敢於舉起雙頭鷹旗呢,更何況戰場什麼時候屬�過女人。
“他會變成跟在查理曼身旁的法蘭克,如果讓我給他找到合適的查理曼。”魯道夫每每開口都這麼說,雖然他身上纏繞不去的啤酒氣味總讓人覺得他只會給帝國找到無數酒鬼。出於身份,羅德里赫只能跟著魯道夫去覲見,在各路諸侯的宴席上坐在遠離王座之處,透過盛滿啤酒和葡萄酒的杯子斜瞄那個和王座相比過分瘦小的孩童。他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可舉手投足都強硬有力就像一個小號的西格蒙德:他是王,是族長,按照禮節他先向三個最有權勢的少年致敬,他歌頌士瓦本的富饒,讚美巴伐利亞的多產,宣揚薩克森的功勳;然後他向勃艮第的查理與他的孩子們致敬,他的目光在同路過來的威尼斯的费里西身上停留住,可士瓦本的康拉德只要提醒他一次他就能立刻想起自己的本分,然後盡職盡責地嘲笑了他西方的親戚弗朗西斯,讓整個大廳笑聲一片。
他是王。羅德里赫知道,在受封騎士的時候他正是在那個孩子的腳邊跪下。孩子拒絕了所有人的代勞,親手舉起長劍,費力地用長劍輕碰他的頭頂。他封賞的騎士成百上千,自然不可能特別記得魯道夫營下在東方奮戰的小男孩。事實正是如此,當那個孩子走下王座向各位諸侯致敬,他甚至向那個斯拉夫人,向那個據說有兩個兄弟在東方其中還剩一個活著的、總是鼻頭紅紅的波希米亞的傑克問好,可當他走到羅德里赫面前,卻一時想不起對方的名號。
“這是您新近封賞的騎士,東方的奧地利公國。”魯道夫提醒他,“您肯定沒忘了他。”
“是的,我記得。”孩子回答道,“奧地利的羅德里赫•埃德爾斯坦,感謝您為我防禦東方的馬紮爾人。他們越來越接近我們的朋友了,這是您的功勞。巴伐利亞閣下培養了許多傑出的騎士,當我長大後,您一定也會是我最寶貴的劍與盾之一。”
“他會的,我的王,因為他是巴伐利亞養大的孩子。”西格蒙德在一旁肯定地說,“我們的好拜仁不僅善於使用長槍,也善於打理堅盾。”他瞟了瞟魯道夫,後者頗為豪放地大笑出聲,引得另一側的士瓦本人連連咳嗽。
“這都是好的,我想,薩克森閣下。”孩子認真地接下他的話,“我們不會永遠打仗,皇帝陛下是那麼說的。我需要能為我管理土地的人。曾經的那個羅馬他也並非每天征戰。”
西格蒙德微微鞠躬表示贊同,旋即他們就離開羅德里赫問候他人去了。那個孩子在小小的费里西面前呆的時間最久,他們討論南方與海的話題,還有蜜柑和蘋果的種子和樹:那個孩子說每天多吃一個蜜柑肯定是好的,费里西卻說教皇國爺爺告訴他吃太多會難受得睡不著覺,雖然她打算趁教皇國爺爺不注意的時候每天多吃兩個蘋果,每個蘋果都要像皇帝陛下的鬍子一樣紅。少年們聽得很樂呵,可羅德里赫卻在考慮今後不再打仗的可能性,也許瓦修會嘲笑他,但他確實對騎馬舞劍感到疲累。當那個孩子長大後……羅德里赫不由得開始盼望那個孩子快些成人,自己也好早些卸甲歸田,做個地主,養些牛羊,放牧馬匹,種植大麥和葡萄來釀酒。
這用不了多長時間,彼時羅德里赫如是想。

※————————※————————※————————※————————※

西格蒙德把親手調好音的鋼琴送到美泉宮時,他被音樂與詩歌軟化過多的臉孔又比數年前憔悴了不少。羅德里赫承認除了對方的長相,自己很難將眼前這個夾在中間兩頭受氣的管風琴愛好者和他原本留給人們的權貴形象聯繫到一起。可同樣也只有外貌在提醒他人,在宮殿頂層最靠南的房間裡,在床上昏睡的孩子就是當初充滿理想的小王侯。
“巴赫認為這樂器擁有的全部毛病,那些意大利人都修正過了。”西格蒙德說著按下琴鍵,叮的一聲,堅硬冰冷,完全不同于羽管鍵琴音符的輕曼柔和,“很快新的協奏曲裡就能包含這種音色了吧。”
毫無疑問他也會給普魯士送一架過去,完全不管那人是否有藝術細胞。只有六種樂器構成的寒酸樂隊實在令人哭笑不得,可惜了那麼著名的音樂家將那些協奏曲冠以勃蘭登堡之名。“您不認為這聲音太硬了?”
“如果彈奏溫柔的曲子音色也會變得溫柔,當然還是比不上羽管鍵琴。我覺得重音那裡還需要改進,但就目前來講已經是最好的了……”西格蒙德神色變得晦暗,好久才下定決心般開了口,“這音色原本應該很適合他。”
羅德里赫不動聲色。“您知道我想說什麼。”
“我知道。從一百年前您就一直如此回答所有的人。不過……”他頓了頓,“算了,我沒資格向您提要求。那孩子……如果不是我先變得軟弱的話,他原本……”
西格蒙德厭惡地瞪住自己許久不曾握住武器的手,那雙手在樂器和畫布上流連的時間遠多於碰觸鋼鐵與皮革。很久很久以前,在小小扈從們隨時都可能被馬踢飛的時候,孩子們提起薩克森的西格蒙德都會把他看做偶像,然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馬匹和刀劍逐漸遠離了他的居所,連帶他在議會說話的分量?是在康拉德幾乎把他劈成兩截並搶走那個孩子之後?那個孩子的目光越過阿爾卑斯停留在亞德裡亞,在易北河流不到的地方,東方女士留下的珍珠一閃一閃放出光,羅曼人和斯拉夫人與日耳曼人一齊手捧經書小聲詠唱。
『我想要。』那個孩子說,站在兩三層的高凳上,搖搖晃晃動作誇張,揮手指向南方,『由此我將重鑄真正的羅馬。』
“您不必為自己厭倦了紛爭而投身藝術感到自責。”羅德里赫告訴西格蒙德,他易北河的佛羅倫薩也是世間的精華,“我曾經也為紛擾感到迷惑,直到我必須為那個孩子負起責任。即便在現在,我也未曾放棄。那個孩子依舊需要靜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請您不必憂心。”
“他需要音樂。”西格蒙德說著,手指在鍵盤上遊弋好似漫無目的,點出的音律羅德里赫卻依舊記得,“但他需要的是不是現在的我們能為他演奏的呢……”
薩克森人就此告別。只是他不會知道的是,無論在霍夫堡還是美泉宮,那間除了皇帝、女大公、羅德里赫本人和幾個貼身僕人外無人知曉、所有窗戶都朝向南方的房間中從來不曾缺少音樂。羅德里赫極其認真地學習了提琴和管風琴,黑管和巴松管,還有柔和的羽管鍵琴。那個孩子昏迷之後新的樂曲一支接一支出現,陌生的旋律,自由化為規整,規整包含雅致:他當聽去,高雅是所有人的朋友。羅德里赫先試著演奏帕凡,然後是嘉禾和西西里舞曲,還有薩拉班德、托卡塔和康塔塔。西格蒙德教會他賦格,他又試著演奏小步舞曲和卡農。這些都是那個孩子從未聽過的,帕赫貝爾的卡農多麼清澈就像他閃動的眼眸,阿爾比諾尼的柔版會成為他幽歎的淚水,在維瓦爾第的春天流下,夏天蒸騰,秋天化露,冬天凍結;巴赫的協奏曲對他低語,康塔塔轉著圈邀他一同跳舞,在整齊的賦格中邁出步子,並用一次又一次的卡農試圖讓他發笑;亨德爾的樂句水流淌過霍夫堡的噴泉,呼喚彌賽亞降臨並榮耀整座美泉宮,若那個孩子醒來發現美泉宮已經修繕一新會多麼驚訝,他也一定會為海頓前無古人的交響樂驚詫不已:和善的年輕人會送給他多少飽含玩笑與善意的絃樂四重奏——但他還是不醒來。
羽管鍵琴太溫柔叫不醒他,提琴太秀麗喚不回他,管風琴太莊嚴,吉他太憂鬱,羅德里赫一遍又一遍演奏各類樂器,但他還是不醒來。
現在他把鋼琴搬到了那房間。他按動琴鍵,腦海裡卻驀然回想起古老的騎士戀歌,西格蒙德方才奏出旋律的歸屬。魯特琴、長笛和豎琴一次次講述善良與英勇、陰謀和愛情。那是皇帝是皇帝、國王是國王、公爵是公爵的年代,戰士們策馬奔向東方,一個跨步就從萊茵河越到多瑙河,再一個跨步就光復了神聖的耶路撒冷。母親們和妻子們在城堡中等候他們回還,她們用眼淚編織逝去的愛情,詩人把她們的故事傳唱,那個孩子曾經那麼喜歡這些故事——屬�騎士,屬�刀槍,屬�日耳曼的帝王和帝王的羅馬,而鋼琴的清麗聲音把它們都凍結。羅德里赫坐在床邊,那孩子呼吸得異常平穩。他手腳冰涼,但他還是不醒來。
如果我的雙唇和喉嚨可以像詩人一樣唱遍所有的古老歌謠,您是否至少能在夢中與我交談?
他不會。
他早就知道唯一的答案。
他不會。他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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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當年普羅旺斯的吟游歌手會更對這孩子的胃口?”模仿古老歌曲的曲調令弗朗西斯嗤笑。就算穿著完全變成了第三階級的樣子,他舉手投足的花腔還屬�原先的第二階級。他大概永遠無法把這種浮誇改過來,羅德里赫大概也永遠不會從他希望的某些方面評判他。
旋律是奧地利人生命的一部分,對薩克森人大概也同樣,因此他們的演奏並沒有為如此衝撞就停止。“您的歌手。”羅德里赫平靜回應,“您的歌手,僅僅是因為您,他也不會喜歡的。”
此時,他們沒打算演奏騎士戀歌,或者其他遊吟詩人四處傳唱的浪漫樂曲。
他們在演奏死與生的送別之歌。永遠的別離從來就不屬�法蘭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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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唱詠
巴伐利亞



弗朗西斯總會向自己東面的遠親送去同情的目光。從安茹、弗蘭德斯和英格蘭傳來的壞消息伴隨弗朗西斯幾年內又長高了幾寸的更壞消息,經過亞琛不過幾日就在布拉格的城堡中迴響,而那個孩子卻只能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他沒什麼說話的機會,周圍每個人的嗓門都比他大。孩子的皇帝和教皇爭吵,一個被絕罰,另一個又被絕罰,凱撒們和彼得們永遠是針尖對麥芒。教皇國爺爺每次都沖著孩子揮舞手杖吹鬍子瞪眼,不僅不讓他靠近羅維諾•瓦爾加斯,甚至還想把费里西•瓦爾加斯從他身邊拉開——絕罰!老人粗著嗓子大吼,那個孩子被嚇得躲到桌子底下,兩隻眼睛卻還是忿忿地瞪著羅馬。
羅德里赫猜想類似的場景在自己離開宮廷的近百年裡每天都在重複。即便在邊境,來自宮廷的各種流言還是滿天飛舞,包括弗朗西斯變化多端的嘲笑和教皇國爺爺敲在桌子上的手杖,還有那個孩子本身。當哈布斯堡家的人一紙快信讓羅德里赫立即打道回府,他終於第一次得以近距離獨自呆在孩子的身旁,不再受魯道夫的任何管束——長久的征戰已經把羅德里赫抻成了英姿勃發的少年,他甚至反客為主控制住了波希米亞的老傑克,而那個孩子卻依舊矮小,幾乎可以說完全沒長。這也難怪,羅德里赫知道自己的新公爵有“德意志國王”的稱號,但他既不是“意大利國王”更不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孩子很想去羅馬,然而沒人帶他去——身為帝國他連為自己量身定做的上司都找不見,之前他甚至連“德意志國王”都找不到。
如果現在的他是王國的話……羅德里赫想起了匈牙利和克羅地亞的少年,無論哪個都是精神抖擻神采奕奕。“德意志王國”是個不錯的稱呼,雖然讓人聯想到一分為三的法蘭克,但其多少比較實在,畢竟國王現成——上司去不成帕維亞更去不成羅馬,不提羅維諾,就連费里西,聽周圍的人們講,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在宮廷露面了。
“教皇國爺爺還在生氣,他把小意大利扣下了。我明明都向他保證,我不會讓小意大利的哥哥和我們住在一起了。”孩子甕聲甕氣,低垂腦袋,抱著蜜柑表情沮喪,“其實教皇國爺爺可以和小意大利他們一起搬到這裡來,我會很有禮貌地招待他的。”他抬起頭,眉頭微蹙,那些羅馬石像和彩色玻璃窗上的威嚴表情落到他的臉上卻只讓人感到滑稽,羅德里赫突然發覺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小王侯影像逐漸模糊了,“這樣我就會真正成為羅馬。我知道以前羅馬就是這樣做的。”
那是因為當年的羅馬給了教皇國大人生命,羅德里赫暗想,而您之所以能坐在這裡只是因為那位老先生允許您;他不會接受如此的侮辱,只要您還會被他嚇得躲到桌子下面去。
“但是,您現在並非過去的那個羅馬。”他提醒他,“國王陛下沒有教皇加冕就成不了皇帝,我強烈建議您不要再去招惹那位大人。您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不是嗎?”
太多的事情等著他去做。薩克斯的西格蒙德會告訴他往東境派兵,深入波羅的海內側的騎士團需要更多增援;巴伐利亞的魯道夫會告訴他從普法爾茨到圖林根的諸侯都多麼需要休整,黑森林裡愈來愈多的強盜令所有人頭痛;勃艮第的查理會告訴他注意西境是現在最重要的事情,誰也不想讓弗朗西斯把手伸向低地與萊茵河穀,那個人覬覦查理和他的孩子們已經很久了;東北的商人們會告訴他他們不想打仗,因為一旦戰爭爆發他們就要花更多的金錢武裝自己,這對那些吝嗇鬼來說無異于從自己身上割肉;羅德里赫更是知道與東南匈牙利人同盟關係的重要性,波希米亞的老傑克也會完全贊同。但凡清醒的人都不會認為他一直看向南方是明智之舉,但這是他身為王侯孩子氣的特權。
『他像薩克森一樣固執。』瓦修的話羅德里赫從來不曾忘卻。阿爾卑斯的牧羊人現在是孤身一人,不再會履行直接的義務,因為他要侍奉的對象已經消失不見。人們說康拉德為了那個孩子流幹了自己的最後一滴血,或者是他自身的欲念太過強烈將他反噬,或者是那個孩子的固執著實影響了諸位霍亨斯陶芬皇帝於是拖累了必須聽從家族命令的公國本人。羅德里赫不由得想知道,在西西里,當康拉德和自己同名的最後君王並肩行走時,他最後的念頭會是什麼。
“我有許多事情要做。”孩子呆板地把羅德里赫的話慢慢重複了一遍,“我知道,我一直有許多事情要做。”他兩條樹枝一樣的細腿懸在椅子外來回晃蕩,很不成體統,羅德里赫不得不承認,“可如果我長不大的話,許多事情都做不成啊。”
孩子名義上的手下日漸增多,雖然令人疑惑的是帝國疆域卻沒有任何擴展。往往很突然地,一個兩個少年就從不知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就像呂貝克和他漢薩的夥伴們,做起買賣活力四射,仿佛一出生就已經大體長成。孩子看著他們,公然流露出羡慕神色。當然,當然,小孩子總會嚮往長大,羅德里赫對此再清楚不過,可關係到這個孩子,他需要時間,所有人都需要時間;新生命的誕生總要付出代價,看看那些在破碎士瓦本大地上四處游走的新生少年們吧。
“許多事情我們可以替您去做。薩克森和士瓦本輔佐了您這麼多年,就算他們不能或者不在,我們中任何人也都可以繼續輔佐您。由此您會慢慢長大。”
“是的,是的,如果他們甘願輔佐我,包括您在內。”孩子氣惱地昂起頭,“他們也好,您也好,全把我當成小孩子看。我知道站在我身旁的人會是這裡最尊貴的人,我也知道為了取得這個地位他們也好您也好都會拼足力氣爭鬥……”
羅德里赫不得不打斷他:“我相信大家只是想讓您在更健康的環境成長。您的宮廷中無人膽敢僭越。而且恕我直言,我想我有必要提醒您,您確實還是小孩子……”
“我明明比您出生得早!您不能這樣對我說話!而且當時您不在宮廷,您什麼都不清楚!教皇國爺爺也是,士瓦本也是,大家都一樣!”
孩子很不高興地結束了談話,跳下椅子顛顛跑掉了。羅德里赫霍地站起要求他回來,可他卻毫不聽話;這太不成體統了,合格的族長不應該如此對待忠心的臣屬。回想起自己曾經把命運寄託在這樣的孩子身上,羅德里赫頓時瞭解到自己以前有多麼幼稚:這種孩子怎麼可能順利成長,像失怙的流浪兒,他的固執選擇了奇怪的方向。
只是僅在幾個月後,羅德里赫便體察到自己當時的想法也著實太過天真。宮廷中人來人往,逼人小心謹慎的惡意目光說不清源自何處,仿佛達摩克利斯之劍早已懸垂在帝國王座的上空。起初羅德里赫感到莫名其妙,但當眾多諸侯,包括他曾經的朋友,聯合舉手推舉向來名不見經傳的拿騷為那孩子的攝政時,墜落的利刃便削去了羅德里赫對他們一半的信任,而在那些人為了同樣目的利用他擊敗拿騷少年,又在不久後把盧森堡少年從查理家中帶來作為新攝政時,這一連串的事件耗光了他們殘存在羅德里赫心中最後的信用:他愈發認定那孩子宮廷裡慣常發生的事情可怕到好笑。康拉德究竟是怎麼死的?難道真沒有人對士瓦本的土崩瓦解雀躍不已?下一個會是誰,是羅德里赫本人還是正少年得志意氣風發的盧森堡少年?大家都是帝國的臣僚,這著實令人作嘔。
幸好魯道夫還會拍著他的肩膀安慰他。這麼多年好拜仁骨子裡樂天大哥性格沒啥變化,對以前的小弟還能照顧有加。就算重新組成顧問團的七人和盧森堡少年一起把他和羅德里赫一併排除出顧問圈,他見到目光遊移的西格蒙德還是和以前一樣親熱,拍著普法爾茨的巴拉丁•哈恩的肩膀到處說自己的兄弟人見人愛,面對異軍突起的勃蘭登堡的赫曼•紐博格也總能高高興興聊上半天。“由他們推舉相對公平,再說咱在下頭也不是說不動他們。”大家的好拜仁樂呵呵地說。
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在這個帝國裡檯面上的東西往往不如水下的交易更可靠。感謝這些暗中交易,帝國總歸還沒徹底變成一團散沙。只是最可憐的當屬那個孩子,羅德里赫坐在議會自己的坐席上,那個孩子卻坐在大廳中心八個人圍成圓桌的正中央,距離他們不近也不遠,簡直成了腕足全被切斷的章魚,連找個人抱怨的機會都沒有了。這真是公平。縱然他們不想讓那孩子變成弗朗西斯一般為自己成長打壓臣僚的國家,可現在這樣哪裡又稱得上是國了呢。皇帝是皇帝、國王是國王、公爵是公爵的年代似乎早已遠去,給農夫一把弩機再好的騎士也會墜馬身亡,商人的同盟公然鄙薄土地的領主,老爺們不再行事公義正如多少修士喜好金錢而行為放浪,然後黑色瘟疫把他們全部赤裸裸捉走,讓城市一個接一個死亡。
“我著實懷疑那些先生們能討論出什麼來。”奧地利少年氣呼呼地率直而談,腦袋上戴著“大公國”的帽子,這是項補償措施,畢竟即便是顧問七人團也不想真正把他惹惱,“在不穩定的時候這種不穩定的構架會帶來……”
“和平和公平。”魯道夫笑嘻嘻地回答,周身的啤酒味濃烈到令人窒息,“我們誰也不是法蘭克,這世界上也不會再出現查理曼。謝天謝地我們居然都還活著。既然如此,又有什麼比可以整天喝酒打獵更舒適?該出錢該出力的時候好好幫忙就成了。”
“可我們的小先生要怎麼辦呢?他是小王侯不是小公主,兄長過多肯定是麻煩事。”
魯道夫臉上的嬉笑變得僵硬如石雕,大概連他的舌頭也一同石化,傳給羅德里赫的只有沉默。
“小時候我曾經問過您,是否任何人都能成為那個孩子的主人。”
魯道夫依舊一言不發。
“也許我這麼說會顯得無禮,即便我們都可以成為他的兄長,『任何人』的概念或許也還是太過寬泛了。”
魯道夫的目光仿若失去了焦點。
“你應該去和薩克森談。他和我不一樣,多少還保留了點啥用都沒有的騎士的榮譽心,否則他可當不成大司廄。”他聲音懶散地開口,“你想玩這個遊戲就去吧。那個牧羊人說的沒錯,你是他們中的一員。不過我還是給你個建議,如果你還願意聽一個酒鬼的半句勸。”他又陷入沉默,仿佛已經落入醉酒的安眠,可還是突然出了聲,“別在薩克森面前提士瓦本。你要時刻記住,你必須忘掉士瓦本的康拉德•斯陶芬。”
 那個孩子曾經無數次提起過康拉德,既有巴巴羅薩的故事也有亨利的故事,只是每一次孩子總會握緊拳頭。和其他人一樣,羅德里赫也開始等待見到他哭出來的瞬間,但他就是固執不落淚。
他是王,他不能哭。
“您,不必擔心。”羅德里赫遲疑著,但最終還是堅定地回答了似乎醉死過去了的巴伐利亞,“至少我知道自己的忠誠要放在哪裡,這就足夠了。”

※————————※————————※————————※————————※

曾幾何時,羅德里赫把年輕的弗朗茨•約瑟夫•卡爾•哈布斯堡-洛林帶到那個孩子的房間,依照慣例請他親吻孩子的額頭。新成為帝國皇帝的年輕人照做了,雖然明顯他還是準備不足,甚至對孩子的狀況深感驚愕。
“這就是我擁有的所謂帝國?”他懷疑地蹙眉,“我知道我們周圍的環境很糟糕,但他現在和死了有什麼差別?”
“這個孩子還活著。”羅德里赫回答說,“他有呼吸,有脈搏,只是一直在沉睡而已。”
“我不需要沉睡的帝國。”年輕人不滿地反駁道,“不是所有印上『哈布斯堡』名號的人都有用,要我阻攔西面那個瘋子,我會靠你,也許也會像祖母那樣找你身邊的那個女人幫忙,但我絕不會指望這個人。”他連指向那孩子的動作都不願做出,“就連現在波旁的西班牙都比他有用得多!”
弗朗西斯的精神狀況令人擔憂,可他卻率先成為了帝國還得到了教皇的祝福。他的帝冠是搶來的,御用畫家只好選擇另外的場景來銷抹尷尬——宮廷內的人們都為拿破崙•波拿巴的無理舉止大感驚駭,仿佛殺死了瑪麗•安托瓦的風暴徹底把弗朗西斯變成了他們不認識的國家——這是僭越!絕不合法!維也納上下符合禮儀規範的抗議與聲討層出不窮。當年輕人髮鬢霜色初現,他也便愈發貼近性格中灰暗的那面。“從今往後,你就是奧地利帝國!”哈布斯堡的皇帝如是說。
這看似是賭氣,皇帝需要能站在他身邊給他帶來榮譽和驕傲的成人,他在這方面不想輸給拿破崙,也不能接受羅德里赫在身份上輸給弗朗西斯。他指責昏迷的孩子無用到連巴伐利亞都留不住,大家的好拜仁站在了萊茵河左岸那方,這次他毫不猶豫地背轉過身,向弗朗西斯獻出一張又一張的支票。四起的流言有的說他人馬疲憊不能再打仗了,有的說他被巴登與符騰堡不知如何地說動,還有的說他純粹是喝醉了酒找支隊伍隨便一站。這些事魯道夫確實都幹的出來,只是,羅德里赫想,如果人們在那時候和他一樣站在美因茲的萊茵河旁,站在四分五裂的普法爾茨的土地上,也許所有的流言都會有及其不同的理解。
同樣的理由,若條件允許,人們對那個孩子的看法也許亦會變得極端不同。弗朗茨•約瑟夫•卡爾•哈布斯堡-洛林不可能出席數百年前的典禮,那輝煌的場面屬�他的祖先,雖然尚未建成包圍弗朗西斯的大帝國,卻至少在德意志諸家族的競爭中獲得了完勝。即便到了現在羅德里赫閉上雙眼依然能清晰想起自己握住那孩子雙手的瞬間:一雙柔軟無力的小手,帶著蘋果與蜜柑的香氣。在眾人的注視下羅德里赫孩子面前下跪行禮,與受封為騎士之時不同,此刻孩子的手中空無一物,仿佛除了他本人已經什麼都拿捏不住了;孩子輕得像麻袋,就連早已放棄騎士身份多年不曾衝鋒前線的奧地利人都能極其輕鬆地把他舉起。隨後他起立,牽著孩子走向皇帝的寶座,位於七張長桌對角線交匯的頂點。那椅子對孩子來說太大了,在教皇國爺爺生氣的時候或許他也曾直接躲到椅子下面;祈禱,贖罪,教士們鞭刑時唱的歌謠在每一間大廳迴響。觸怒上帝會導致國家無法成長嗎?羅德里赫搖了搖頭,究竟是誰在令主憤怒呢。
他把孩子舉到椅子上,孩子卻在顫抖。他的雙腿依舊夠不到地面,被斗篷遮住一半的手拉住羅德里赫的袖扣。羅德里赫想了想,直接抱起了孩子。王座之下鴉雀無聲,仿佛就連呼吸也成為了罪孽——透過衣服奧地利人感受到孩子熾熱的體溫,他因激動而恐懼,因恐懼而發抖,也許典禮後幾條水蛭或幾個微小創口就能把這些引起症狀並阻礙孩子成長的壞血清除,也許他需要更精緻的照料,那是教皇國爺爺的粗暴引發的恐懼,是康拉德一字一句的保證,羅德里赫也聽過多次,雖然他再也不能實現自己的諾言——
他低頭,小聲告訴孩子,他會一直陪在他身邊,讓他得以成為世界上最高貴最勇敢的統治者;他需要劍,也需要盾,還需要丈量土地的標尺和簽寫契約的文書,他要在讀寫中成為法律的專家,在奔跑中成為行軍的能手,在安定的環境下學會打造一個真正的帝國;他會受到嚴格的訓練,以堅毅的精神化解掉體內的毒素,在醫生們的幫助下,這些是康拉德沒能帶給他的——巴巴羅薩——他在孩子耳邊說——查理曼——他彎下手指,勾起袖口被孩子弄得滾燙的金鏈,用自己的大手包住孩子的小手——哈布斯堡。
他將打造孩子的未來,就此他成為孩子毋庸置疑的父親。
他優雅轉身,毫不猶豫地坐到了王座上,再把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他抬眼注視呆若木雞的人群,傲慢地仰起頭,平靜地說,哈布斯堡。
撕裂鬼魅般寂靜的是一聲呼喊:這是哈布斯堡的勝利!這是奧地利的勝利!究竟是誰發出的聲音已經無從查找,一模一樣的話語很快淹沒了原先的聲音,這次歡呼的是他的人。像瞬時放開繃緊的弓弦,壓抑已久的聲音噴湧而出,轟鳴著變成或雀躍或惱恨的交響——這是新時代的來臨!這是新時代的來臨!
羅德里赫從數以千計的面孔中尋找熟識的臉。他看見西格蒙德與魯道夫站在一起,看見巴拉丁與赫曼交談,看見三個主教竊竊私語,看見掙脫查理的盧森堡少年拂袖而去。從人群中款款走來波希米亞姑娘,老傑克的女兒——原先的波希米亞老人在胡斯戰爭中傷筋動骨就此消失,而他交托羅德里赫照顧的波希米亞姑娘則送上了那孩子唯一的真正王冠——世襲的無價之寶,波希米亞姑娘輕輕把王冠戴到孩子頭上。
這頂王冠直到現在依然停放在孩子的床頭。羅德里赫要求它一直擺放於是,這樣見到那孩子的人就都絕對不會認錯。現在,他是奧地利帝國。一個帝國套著另一個帝國是可笑的事情?羅德里赫緩緩坐下,他是哈布斯堡,他們是哈布斯堡,他會把拉丁人、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都變成哈布斯堡——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羅德里赫更清楚,他自己早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帝國。
這超出了那個孩子能掌控的範圍,而那個孩子卻仍是帝國。
“請您原諒您的皇帝吧。”羅德里赫聽見自己說,“他知道,卻還不能理解,更不能想像,一名父親能有多麼愛他的孩子。”
正如兄弟健在的人不能理解失去兄弟撕心裂肺的痛。在美因茨魯道夫少見地什麼都沒說。萊茵的城市們在哭泣,滾滾流淌的河水沖刷著岸邊炮火燒灼的漆黑,它的波浪在歌唱。

我的熟人殺了我。

城市們在為他們可親可敬的普法爾茨哭泣。急脾氣的巴拉丁•哈恩與萊茵河同在。
這場景似曾相識,就在一百五十年前。

我的朋友吃了我。

弗朗西斯一條腿在低地紮根,另一條腿跨過魯爾翻到黑森。美因茨命令教堂敲鐘,聲聲急促。
另一座教堂在威斯特法倫。絕不是葬禮,有人命令道。

我的兄弟好拜仁。

魯道夫面無表情。馬車奔過濺起一地泥濘。
焦土,農田裡的小麥無人收割,莖杆被叢叢雜草纏繞。

撿起我剩下的骨頭。

城市,鄉村,尖頂在冒煙,到處都是藍白紅的旗幟。
曾經有四百旗幟,四百長槍,它們用彼此的刃鋒相交。

包在藍白方巾裡。

炮車的輪子碾過巴伐利亞的方格。魯道夫舉起雙手,繳械投降。
當勝利者在洋洋自得,失敗的一方卻把他們丟在一旁。只因為……

埋在萊茵河底。

“我的兄弟被奪走了。”魯道夫麻木地看著羅德里赫,很久以前有誰曾經如此看他,那種眼神令奧地利人心底發冷,“你說多少次都不成。我不幹了。”
金底黑鷹旗,被四百長槍刺出四百窟窿,只是輕輕一劃,旗幟就破了,碎了,未曾落地便被風卷走。

吉維特!吉維特!看周圍漂亮的鳥兒!

那時候,羅德里赫緊緊抱著沒了知覺的孩子。他抱得是如此之緊,幾乎要把孩子壓入自己的胸腔。
到處都是烏鴉,停在枝頭,落在房檐,盤旋在空中。它們緊盯垂死的黑鷹,哇哇叫個不停。
它們的叫聲是如此之大,粗糙又混亂,壓過了其他一切聲音。

他眼看自己的淚水滴在孩子的胸口。淚水蒸騰的聲音傳入他的心裡,噗通,噗通。
這是只有父親才能聽見的聲音。

※————————※————————※————————※————————※

“哦,這真可惜。”弗朗西斯不無遺憾地聳了聳肩,“那麼我們換一個話題吧。您彈奏鋼琴,您拉小提琴,那我們來說說意大利。”他朝人群中站在自己這方的费里西亞諾•瓦爾加斯和正與他橫眉冷對的羅維諾•瓦爾加斯分別拋去飛吻,前者懵懵懂懂不知該做些什麼,後者厭煩地躲開了,“您倒是說說,如果我們把他心愛的小意大利放在他的面前,愛的力量是能夠喚醒沉睡王子的吧。”
“您,真是一位笨蛋先生。”羅德里赫連續彈奏出三個重音。這是否表達了他的憤怒,他也無法說清。“您認為我是個鐵石心腸,會看到自家孩子每晚流淚的樣子卻不痛苦?”
“取決於他的眼淚為誰而流。”西格蒙德冷冷地補充道。他的琴弓劃出一道顫音,仿佛有誰在暗暗哭泣。

※————————※————————※————————※————————※


繼抒詠-最後審判彌撒
西班牙-意大利



和安東尼奧•費爾南德斯•卡裡埃多的婚姻給羅德里赫帶來了亞平寧瓦爾加斯家的孩子們。羅德里赫把费里西留在了自己身邊,當然,以哈布斯堡的名義,直接或間接,但終歸是留住了。倫巴底和熱那亞的商人來來往往,佛羅倫薩的藝術家各處奔走,威尼斯依舊日日買賣夜夜笙歌——费里西是個天生就知道如何享樂的小孩,雖然她在另一方面會比聖方濟各的修士更虔誠。羅德里赫告訴费里西,他不像教皇國爺爺那樣十分看重人心裡都在想些什麼——就算最開始老人對安東尼奧的宗教裁判所還進行口頭批評,現在他卻急不可耐地進行反向輸入了——他更看重人都做了什麼,比如說房間是否打掃乾淨,問候人是否溫順懂禮,當然還有財政收入問題:羅德里赫低頭瞧了瞧把蘋果放進衣袋裡的费里西,覺得還是直接去找美第奇的銀行家更能解決問題,费里西太小了。
小雖小。當羅德里赫跟著主教們來到特倫托,卻著實被意大利人裝了滿滿一屋子的教士嚇到了。來自意大利的主教人數比來自其他所有地區人數的總和還要多,安東尼奧對此甚是雀躍,看來已經準備好進行新的純潔靈魂運動,雖然很明顯他沒有注意到,亞平甯的孩子們是被教皇國拖來的,他們的任務就是確保教皇的每一項提議都能通過,除此之外一切如常。教皇國對费里西的威尼斯影響愈發睜隻眼閉隻眼了,這種務實的態度羅德里赫很是讚賞,畢竟就算他很小,他身後跟著的一長串銀行家卻不小。
當然,安東尼奧什麼時候才能發現這點已經不重要了。他向來是宗教狂熱者,羅德里赫可以理解,在他身邊時間長了羅德里赫發現自己內心的宗教情緒也有復蘇的跡象,這才是關鍵。率直和不顧後果是兩回事,在奧格斯堡的帝國議會已經充分證明了這點。安東尼奧摔門而去並不能讓坐在羅德里赫對面的西格蒙德等人動搖分毫,他們占了七個顧問團的三個或四個名額,如果考慮精神狀態依舊不穩定的波希米亞姑娘,還有斯勘的納維亞人撐腰,甚至許多人認為安東尼奧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這是神聖羅馬帝國的議會。雖然羅德里赫對北歐的印象止於寒冷、船和海盜,但他有足夠的想像力把過時的資料拼到一起組成那些人的異端墮天使形象。也許安東尼奧會把他們想像得更可怕,但過分的想像明顯不利於談判乃至戰爭。西格蒙德他們犯了不止一個錯,羅德里赫想,軟弱的薩克森人已經失去了判斷能力,卻在古怪的地方異常固執,除了收容馬丁•路德(哪怕這在安東尼奧看來是大罪,羅德里赫反而覺得它不是最重要的),還居然去找不屬�帝國之人幫忙(聽說第一個倒向異端的正是百年前被波蘭抓去當僕役的叫做什麼“普魯士”的前宗教騎士團,羅德里赫覺得這很諷刺,從此對北方的不良印象更上一層)——他們竟敢把自己置於那個孩子之上嗎?這些該死的軟弱的諸侯。
只是在那個孩子面前,許多話都是不應該講的。帝國的真正主人只是一個孩子,那些倒向異端的人有多少曾經把他從小看到大。這很麻煩,羅德里赫並不能確定那孩子對西格蒙德他們還留有多少感情,他也絕不會傻氣沖天地直接去問。這種時候羅德里赫多少對自己留下费里西的舉動感到洋洋得意,费里西總能成功地把那孩子的注意力引向自己。他們像真正的小兒女一樣在草地上玩耍,不用握劍,不用騎馬,不用捲入成人世界的勾心鬥角。小兒女在草地上青澀打滾的圖像像極了田園牧歌,或許不少人都會嘲笑牧歌和騎士小說一樣都是胡說八道,可那畢竟是一種休憩的理想,一種羅德里赫曾經想要擁有卻從未得到的理想:放牧馬匹,飼養牛羊,編織花環,種下莊稼。
等到那孩子憂心忡忡地站在羅德里赫面前,奧地利人才發現自己幾個月來不小心打碎的杯子總數已經超過了十。“您的臉色很不好看。”孩子說,“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沒什麼,那是大人的事情。”羅德里赫回答說。他不想在這種時候繼續這個話題,這對那孩子來講太沉重了。在费里西身邊那孩子更像是個孩子,倫巴底的鐵王冠放在宮殿裡塵封已久,就算羅德里赫把那個孩子帶到米蘭,他發現比起在宮殿裡學習歷史或者沉思,那孩子更喜歡披上披風溜出去——披上暗色的披風躲在陰影裡,幸好羅德里赫還沒有一次發現披風下面是狂歡節五顏六色的面具與羽毛。然而誰也不能否認他至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六百年了:他通常和费里西一起擠過人群,费里西會指給他看——這是達芬奇的壁畫哦,雖說那孩子似乎對達芬奇製作的可以自動行走的木頭動物更感興趣;那是米開朗基羅的雕塑哦,那孩子回家後跟羅德里赫說,他想學習建築學;這是拉斐爾的聖母像哦,那孩子眉頭緊鎖,之後認真地和羅德里赫講,他認為人性和神性的統一需要某種條件。
所以這個孩子以前的監護人們才總是在歎息吧,羅德里赫也默默歎氣。不能把他完全看成孩子,可他的思維方式裡又完全沒有成人的理智。這個身體對他來講確實太小了,如果他能長大一點,再長大一點,至少像個少年可以獨自幹成許多事情,這樣至少沒人會忽視他,大人們會看著他的眼睛用心聽他說話。只可惜他孩子的外貌總讓人忘記這點,包括羅德里赫在內。他們總會毫無自覺地跳過他,這是大人的事情,所以您要先長大。
孩子不高興地皺起眉,和他以前抱怨教皇國的時候一模一樣。“您也是這樣。”他撅著嘴,“我知道的,外面發生了什麼我知道的!您不應該不告訴我!”
“我是您的攝政,在您成人之前,我有權決定您應該知道什麼,不應該知道什麼。這對您的成長很重要。”羅德里赫扶了扶眼鏡,自從他結束青春期視力就一路下降,不知原因,也許是筆頭工作變多了吧,“我不管您先前知道了什麼,您應該把這些事情都忘掉。大人的事情請您交給我們去處理,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他努力回想自己給孩子制定的課程表,應該已經給了那孩子足夠的文化藝術分析鑒賞時間,或者說太過足夠。那孩子本應把更多的心思放在戰爭藝術和商貿藝術上,也許還要加上航海,雖然可惜的是他並沒有多少外海港口。
孩子的眉毛沮喪地垂了下來。
“呂貝克先生說他要去踹那些欠他錢的斯勘的納維亞人的屁股,給我的商貿課放了一個月的假。西班牙閣下又跑到新大陸去了,您也知道的,我的航海課也泡湯了。匈牙利小姐帶我去了草原一次,小意大利和我們一起去的,您知道,小意大利說,她家的小艦隊曾經把奧斯曼土耳其的許多船都轟到了水底,等我們回來匈牙利小姐說要是船能撞沉奧斯曼土耳其她也想去開船——您覺得呢,我們也要發展海軍嗎?”
想起大海羅德里赫就感到一陣反胃。船隻的顛簸從來都令他不快,他絕不會喜歡大海,絕不,如果不是安東尼奧強烈建議要讓那孩子認識大海的話……“如果您沒有強大的陸軍,您就只能像馬耳他的騎士團一樣,在一個又一個海島上過活了。”他皺起眉,“您的軍事課學習還有很多不足。您應該把更多心思放在您亟需掌握的課程上。否則您又怎能長高呢?您不長高是沒辦法讓其他人尊重您的意見的,恕我直言。我認為從下周開始您除了周日,每天都要增加學習軍事和政治的課程。”
孩子突然雙眼放光:“那麼我可以學習馬基雅維裡!和小意大利一起……”
羅德里赫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應該說自從他把維也納變成區域中心後就從沒碰到過如此棘手的小問題。如果他是亞歷山大肯定就能揮劍把這些該死的纏成一團的莫名其妙的問題統統打發走,不過,這終究不夠優雅,更何況他並不是亞歷山大。
但至少這樣的他總歸像一個孩子。
“您是一個帝國,不是一座城市。”他儘量耐心地解釋道,“您應該比我更清楚,如果所有的城市都像弗羅倫薩那樣,小意大利就永遠都別想長個子了。”他歎了口氣,“我們不能去打攪您的顧問團,他們一個個都忙得要死。或許我應該把巴伐利亞叫過來,雖然有許多問題,至少理論上,他還是一名很優秀的管理者。”
“但是巴伐利亞閣下和您一樣忙碌!我想……”他突然閉了嘴,目光瞟向自己的腳尖。他在動心思的時候總會這樣,這點小把戲瞞不過羅德里赫的眼睛。
“您可以和小意大利一起上課,我們的好拜仁來為您和她解釋何所謂政治。但是——”他拖長聲調,孩子臉上的喜悅凝固住讓他多少有些不忍心,但他只能繼續說下去,“我會讓我們的好拜仁牢記,不該講的話他不要講。為了您的健康成長,我想任何人都不會對此有所疑異。”

※————————※————————※————————※————————※

羅德里赫聽見了哭聲。
费里西在哭泣。她要去見那個孩子,她說她每天都在為他祈禱,她說他知道好上帝不會把那孩子帶走。她還說了很多很多,羅德里赫聽不清楚也無心去辨識。通常他會把這種事情交托給匈牙利的伊麗莎白•海德薇莉,百餘年時間足以讓她成為他的心腹,特別還在於孩子們喜歡她甚於他們的另一位監護人:那個孩子也同樣,或許。
“也許您應該把這件事告訴小意大利。”她憂心地對羅德里赫說,“小意大利住在這裡。突然消失這種事情,所有的孩子一開始都無法接受的。”
“也許,但要在她長成一名淑女後。”羅德里赫悶聲回答,“那孩子的狀況變得如此……孩子們總是太好奇,什麼東西都要親手去摸,什麼事情都要親自去看,這會帶來什麼我們都清楚,我們已經知道了。”他頓了頓,伸手揉了揉眉心,一股倦意噴湧而出:他有多長時間沒有合眼了?
“那麼由我直接告訴小意大利……神聖羅馬帝國去一個遙遠的地方養傷了,所以不能見面?”
“能讓她止住哭泣就行。孩子……也許孩子總會把一切事情都忘掉。變成那樣反倒是好事。如果還不成就請帶她去禁閉室,先不要落淚,然後才能做別的事情。”
“我明白了。奧地利先生在這種時候總是很溫柔呢。”
伊麗莎白退下了。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安撫孩子的本領……至少總比他親自出馬強多了。至於溫柔,如果讓此刻的他去面對费里西,結局會怎樣沒人比他自己更清楚。那孩子已經夠怕他的了,他不想讓她繼續顫抖抖地害怕下去。
隔壁波希米亞姑娘的啜泣和费里西的不同,從來沒有任何人的哭泣聲能比她的更令他心驚膽戰,那是怎樣的控訴式哭聲啊,又居然在淑女合理的範圍之內。伊麗莎白足夠堅強所以她不會哭,在她還是男孩子打扮的時候就是那樣了。羅德里赫多少有些羡慕她,長久的失眠讓他只想抱住一個人大聲哭出來,即便那是伊麗莎白也好——但他不能這麼做。
燭光輕微躍動,牆上的影子抖了抖一時似乎有了生氣。羅德里赫握住拳,那起燭臺走出房間。他順著最偏僻的樓梯向上行進,直到最頂層的盡頭,那扇門面朝南方,伊麗莎白也沒有鑰匙。羅德里赫推開門走進去,把燭臺停在書桌上。
那個孩子躺在床上,呼吸平靜。月光從所有朝南的窗戶傾瀉而下,那是滿月,照亮了孩子的臉。
滿月會讓人瘋狂,羅德里赫不知道伊麗莎白是否把费里西房間的窗簾都拉上了。波希米亞姑娘的窗戶應當是洞開的,不過不要緊,她的窗戶向北,只為能聽見布拉格集市的響動與伏爾塔瓦的水聲。羅德里赫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一時間他以為自己也發了瘋,但瘋子絕不會認知自己的瘋狂,所以他依舊正常。這比前者更令人難以忍受。
也許他在這裡睡上一個晚上,第二天那孩子就能睜開眼睛。月光和燭光把他的背影投射在牆上,孩子的身軀影像一部分和他重疊在一起。他搖晃著拉開椅子,坐下,他的影子布料翻動,仿佛那孩子正在掙扎——他猛地揉揉眼睛,一切重歸平靜,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想睡卻睡不著,或者說不敢入睡。閉上眼睛黑暗中卻都是威斯特法倫的映像,那些旗幟,交織在一起怒放,金底黑鷹卻在逐漸墜落,旗面上被火槍射出一個又一個窟窿,慢悠悠地落到那個孩子身上……他從抽屜裡掏出信紙和墨水,鵝毛筆寫下第一行“致安東尼奧•費爾南德斯•卡裡埃多先生”後就停頓了,墨水滴在紙上洇黑的圓愈來愈大。他能和安東尼奧說些什麼呢,他在馬德裡的房子也是一團混亂吧,如果他在這裡……羅德里赫搖搖頭,他們會在桌旁坐上一夜,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幹,沒什麼好說,沒什麼好幹。他從來都不曾瞭解拉丁人的脾氣,太多的出乎意料,但在如現在的時刻,再大的驚喜也都會被失望取代。
他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他聽見有人在哭泣,是那個孩子?是费里西?那只是哭聲而已。
“……托斯卡納也要離開了。”朦朧中他記起费里西曾經說過的話,小孩子的話,聽與不聽無所謂,可這聲音為何延綿不去?
“神聖羅馬什麼都知道吧,什麼都知道的。但是神聖羅馬為什麼要離開奧地利先生呢……”
是啊,為什麼呢。
“為什麼大家都不願意聽神聖羅馬說話呢。神聖羅馬明明有好多好多話要講給大家聽的,講給北面的先生們聽,講給奧地利先生聽,那一定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話,為什麼呢。”
因為你們是孩子,羅德里赫自言自語,你們為什麼不聽話呢。
或許孩子總歸是不聽話的。安東尼奧喝醉酒時把他家的荷蘭小子從頭到腳數落了一通,所有人聽完後都覺得那孩子又聰明又可愛真是寶貝,最後歸結只剩一句話:“臭小子你咋就不聽話呢!”
小孩子的話,聽與不聽無所謂,可如果小孩子異常固執,那固執深入他骨髓纏住他靈魂……『他和薩克森一樣固執,你比誰都清楚。』瓦修臨走前意味深長地盯著自己的青梅竹馬,那時羅德里赫應該正在哭泣,誰也看不見他的淚水,『你不該那麼做,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羅德里赫支起身子,燭光在眼前愈發朦朧。他把前一張信紙團起扔掉,在下一張信紙重新著筆——
致安東尼奧•費爾南德斯•卡裡埃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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