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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日之二


這是阿爾弗雷德認識雙頭鷹三天后發生的事情。

好似號角的悠揚聲音穿透了小鎮所有建築的外牆。在那天午夜同樣的聲音宣佈了審判日倒計時的開始,而這次,據愛德華說,是因為那個跪在教堂前的姑娘想起了自自己的罪責,決定接受審判。

阿爾弗雷德當即朝窗外望去。那個姑娘還跪在原處,和聲音響起前沒有任何區別。愛德華說審判要等到鎮民聚集起來後才會開始,至少沙漏的沙子還要漏下四分之一。阿爾弗雷德突然想起自己還沒給姑娘拍過照:本可以,但姑娘的弟弟卻不高興,他認定阿爾弗雷德的相機有邪惡的魔力。男孩三天裏除了吃飯,一直守在姐姐的身邊,就連睡覺也是蹲在姐姐的身旁。

“她不會是唯一一個接受審判的人。”愛德華安慰他說,“您看,您得到審判日才能離開。在那之前廣場上少不了像她一樣零星的等候者,而且不是每個人都有兄弟。”

“每當有人準備好接受審判的時候,剛才的號角都會吹起來嗎?”

這個問題讓愛德華思考了一段時間。“這個姑娘是第一位,第一位的時候總能聽見剛才的聲音。但之後……除了審判日降臨的那次外,其他時間有時有,有時沒有。”

“那不是你們的敲鐘人弄出的聲音?他不是負責審判嗎?”

愛德華乖訝地連連搖頭:“伊萬先生審判人,但他弄不出那種聲音。鎮上沒有人能弄出那種聲音……老實說我在這裏呆了這麼長時間,也弄不清楚剛才的聲音出自何處。”

這真奇怪,但發生在小鎮的怪事也許只能全盤接受。“那所有的人都會被審判嗎?”

“部分。但小鎮所有的房子裏都會發生離別,除了旅店、教堂和伊萬先生的家。”

“住在一舍房子裏的都是家人嗎?”

“有的是,有的不是。”愛德華平靜地回答,“他們來到這裏,又不是外來者,他們之間的關係我們不能插手,伊萬先生也不能。有的人是孤零零過來的,有的人則是和其他人一起,在某些時候小鎮會呼啦啦湧進一大批人,最近一次是在吉爾伯塔和萊芙娜由托里斯先生帶給萊維斯的時候,不過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其實他們到了這裏,已經無所謂家人不家人的了。”

“但是那個弟弟……”

愛德華柔聲歎息:“我明白,這也是讓我們擔心的……總而言之,您不必問我。審判開始後一切都會水落石出,不論那個答案是不是我們願意見到的。”

阿爾弗雷德只好點頭。“好吧。不過你剛才說,旅店、教堂和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家不會發生離別?”

“是的。”愛德華的苦笑拉大了,“從這個鎮子被霧包圍後,我們就一直呆在這裏……除了基爾伯特先生,您聽過他的名字。但那是不正常的,我想我們以後永遠都不會提到他。”

基爾伯特……這是幾天來阿爾弗雷德不知第幾次聽到這個名字了。一個很普通的名字,在這裏卻被強行加上了某種奇怪的含義。基爾伯特……吉爾伯塔,哦他們的名字真相像。阿爾弗雷德正要問下去,愛德華古怪的眼神卻讓他開不了口,他只好作罷。

已經恢復正常大小的吉爾伯塔搬進了新花盆,正和萊芙娜依偎在她們的夢裏。經歷了三天前的瘋狂,任外面聲音嘈雜,她們也不會醒來。與她們相反,兩條斯瓦羅格卻焦躁不堪。小蛇明顯粗了一圈,外皮卻變得愈發透明。

“它們要蛻皮了。”愛德華解釋說,“斯瓦羅格先生要蛻三次皮,這是第一次。”

“一周蛻一次?”阿爾弗雷德問。斯瓦羅格的出現到今天正好一周。

“第一次審判到來的時候它們開始蛻皮成長,空城的塔頂和教堂尖頂交匯時它們第二次蛻皮,審判日到來時它們最後一次蛻皮,然後為您這樣的外來者打開渡口。”愛德華回答的聲音平靜到反常,雖然依舊掛著苦笑,“當然,這次是不是還會是這樣,我就不清楚了。”

小蛇們在壁爐裏爬來爬去,不停用炭火磨蹭自己的身體,間或拍打起翅膀向對方扇去熱風。它們發出嘶嘶的叫聲,頭上蹦出的火星一個頂起另一個,劈劈啪啪又沒精打采,好像什麼東西爆炸了一樣。它們紫色的的大眼睛被煙氣薰蒸得朦朧起來,仿佛正為了蛻皮的痛苦委屈得流淚。

阿爾弗雷德覺得它們可愛又可憐。他想伸手摸摸它們,可在被咬之前,他肯定會被燒傷。他在壁爐前面蹲下,從柴火堆裏拿起一根小木棍,伸到壁爐裏,用燒起橙色火焰的木棍頭輕輕拍了拍兩條小蛇圓滾滾的頭。“嘶~”斯瓦羅格吐出信子沖他抗議起來,小火星一下子噴出了不少,由翅膀拍出的風帶著沖向阿爾弗雷德,不過都還沒出壁爐就隕落了。它們帶著硫磺的氣味。

阿爾弗雷德不再拍,改用木棍去蹭小蛇們的頭。這回兩個小傢伙安分了許多,眯起眼睛在棍子上蹭啊蹭啊,火星也跳得更活潑了,直到木棍著火的部分完全燒成黑炭,化成灰落下壁爐。“嘶~嘶~~”它們失望地轉著圈,又開始用身體去蹭木炭了。

都是些可愛的小東西,如果能帶一條回去養該多好,他的家裏也有壁爐。硫磺的氣味更濃了些,半透明的表皮下,小傢伙們身上的的火紅條紋閃著光,仿佛果真在燃燒一樣。



廣場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最後全部到齊了。雖然比不上他們湧進教堂時的擁擠和密密麻麻,但那密度照舊讓阿爾弗雷德一陣不舒服。他跟在旅店的兄弟倆後面,吸血鬼已經在姑娘身邊等候他們了。“伊萬先生呢?”愛德華問。萊維斯什麼都不說,從吉爾伯塔的事故後他都在儘量避免談到敲鐘人,偶爾提起也比以往多了十倍的戰戰兢兢。

“他馬上就到。”托里斯回答道。姑娘的弟弟半躲在他身後,一直盯著自己的姐姐,眼神中滿是擔憂。

“她沒有要對她弟弟講的話嗎?”愛德華繼續問,“我以為……”

“我想她會在審判的時候說吧。”托里斯也看了那姑娘一眼,“她下定決心了。”說著他抬起胳膊,給兄弟倆亮出手指上纏繞著的金屬鏈子——在下面搖搖晃晃的是一個十字架。雖然用鏈子纏著,吸血鬼卻在儘量避開它。

“你當心伊萬先生啊。”愛德華又開始揉鼻樑,“這可會是第一個,第一個都很顯眼。”

“如果我們想的沒錯,這個伊萬先生不會去拔。而且我現在擔心的不是一個的問題。”托里斯的聲音輕柔得讓人戰慄,“再說,我答應他們了。”

愛德華也不說什麼了。托里斯放下手,十字架擦過他小腿的時候他忍不住皺了下眉,但瞬間那表情就由於霧氣中他一如既往地輪廓模糊而柔化掉了。

然後伊萬•布拉金斯基從教堂裏走了出來。

敲鐘人換了一襲黑衣,配上掛在脖子上、從肩前垂下的圍巾,這讓他看上去直接變成了僧侶,除了沒有僧侶的一臉大鬍子。他的表情不是憤怒,卻也沒有阿爾弗雷德見過的時而淳樸時而促狹的笑容。那是張嚴肅到平淡的臉,但仔細看卻又不只如此,老實說阿爾弗雷德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時的伊萬。石像鬼在教堂上鼓動翅膀,伊萬猛然抬起手,它們就全部噤聲了。

“以聖父、聖子與聖靈的名義。”謝天謝地他的聲音還是童稚氣十足沒有變,不然阿爾弗雷德會覺得這個伊萬從頭到尾都不是他見過的那個敲鐘人,“您以自主的意志,選擇接受您的審判。”

“我以自主的意志站立於此。”姑娘說著,顫抖著站了起來。她虛弱得幾乎跌倒,她弟弟連忙伸手去扶,卻被吸血鬼制止了。她的聲音和她的身體一同打著顫,那是怎樣的聲音啊,在堅定的同時軟弱不堪。

“您想起了您的罪。”

“我想起了我的罪,為此決定接受審判。”

伊萬紫羅蘭色的目光不再有溫度,他冷酷得像個真正的裁判者。

“告訴這裏的所有人您的故事吧。”

姑娘雙唇顫抖著開了口。她的聲音像蚊鳴,阿爾弗雷德卻能聽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都能聽到的,您不必擔心。”托里斯悄聲對他說,仿佛讀出了他的心思,“還有您聽著就好,拜託請不要幹其他的事情。”

阿爾弗雷德只好壓下了拍照的念頭。

“我有罪。”姑娘說。

“我生活在盧茨克的鄉下。我和我的弟弟住在一起。

“我的弟弟不知道我有一個戀人。他愛我,我的弟弟也愛我。

“發生饑荒的時候,我和弟弟一起尋找食物。然而,我的戀人饑腸轆轆來到我家門前。他說他要帶走我。

“我的弟弟不同意。他和我的戀人爭吵了起來。”

就連阿爾弗雷德也注意到了,姑娘每多說一句,伊萬的面色就蒼白一分。“您應該讓您的戀人和您的弟弟一起幫您尋找食物。”他打斷她,語速出乎人意料地急促,比起質問更像在自言自語。

“我愛我的戀人,也愛我的弟弟。但是我們的食物養不活三個人,無論我們走到哪里都養不活。”姑娘繼續說下去。她雙臂顫抖,緊緊把自己抱住。

“我理應在那時做出選擇。或者和我的戀人一起遠走高飛,讓我的弟弟餓死;或者和我的弟弟一起維持自己,聽任我的戀人化成白骨。”

“您的選擇是?”伊萬厲聲提問。阿爾弗雷德從沒想到伊萬會有如此的語氣,不只是憤怒。那是恐懼。

“我沒有選擇。我害怕又混亂,無法思考。他們都要求我選擇他,但是我做不到。”姑娘的眼角變得濕潤,眼淚從她的臉頰淌過好像露水滑過大理石,“我沒有選擇。”她重複了一遍,“結果我的戀人和我的弟弟互相爭鬥而死。這是我的罪。”

“這是……您的罪。”伊萬語氣刻板地承認。

阿爾弗雷德聽不下去了。“這不是她的錯!”他跳出來大聲說,“這是饑荒的錯!明明只能活兩個人!她沒辦法決定他人的生死!”

“您閉嘴!您是外人!沒資格評價這裏人們的罪孽!”伊萬喊出來,聲音神經質而顫抖。阿爾弗雷德打了個哆嗦,托里斯連忙拉住他。“請別說話!看就可以了!”他小聲對他說。

“我有罪。”姑娘聲音顫抖地重複道。她朝阿爾弗雷德看了一眼,她的眼神是死的。“我本應選擇,但我沒有。所以我來到這裏,和我的弟弟一起。”

他的語氣讓阿爾弗雷德不舒服到憤怒,她的卻讓他覺得可憐又莫名噁心,仿佛她早就不再是活人。可托里斯用力拉住記者的胳膊。他的皮膚冷得像冰塊。阿爾弗雷德打了個哆嗦,忿忿地閉了嘴。伊萬深吸一口氣,胸膛的起伏逐漸舒緩下來。

“您有罪,所以您來到這裏。您回想起了您的罪並決定離開,您要如何離開?”他恢復了先前的語氣,刻板地問。

“我會在這裏做出選擇。”姑娘擦掉眼淚回答說,“我的選擇會把我帶到我應去的地方,我無怨無悔。”

說完她轉身,蹣跚著向人群走去。人群自動為她讓開一條路,那條路通向蒼白的迷霧。

“哦不,這種選擇……”萊維斯脫口而出。

“姐姐!”一直站在托里斯身後的男孩喊了一聲,追了上去,“姐姐!我跟你一起走!”

但是姑娘卻沒有理睬他。他跟在她身後,一路說個不停,姑娘卻一句話都不說,連頭都不回一下。

“她的好上帝保佑她……”愛德華驚慌失措地小聲說著,摘下眼鏡胡亂擦拭著鏡片,“果然是這種……”

“你們怎麼了?”阿爾弗雷德氣鼓鼓地問,“你們也覺得這種‘罪’完全不合理吧?”

“不是。不是,您弄錯了……”愛德華像被人扼住一般壓低聲音說,“我們可以想到事情會變成……但這還是讓人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若非親眼所見。為什麼第一出審判會是……”

“這次不對勁,愛德華,這次不對勁。”萊維斯已經開始啜泣了。

他們的反應讓阿爾弗雷德完全不明就裏。他抬起頭,看見伊萬鐵青著臉,目光聚焦在即將消失在迷霧裏的那兩人身上。托里斯在他身邊對他說著什麼,那個十字架的鏈子晃個不停。

終於,伊萬開口了,雖然聲音已經生硬到無以復加。

“去把男孩追回來。他不是外來者,他出不去的。娜塔莉婭會殺了他。快去……快去!”

托里斯二話不說就大步趕了上去,奇怪的是他比那姐弟二人更早地消失在霧中。不過幾粒沙子流過沙漏的時間,他回來了,手裏牽著男孩。

“姐姐怎麼了?姐姐怎麼了?”男孩哭著問,雙眼紅腫,“姐姐以前從來不會這樣。她是個溫柔的好姐姐,她不會不和我說話的。我讓她生氣了嗎?姐姐怎麼了?”他嗚嗚哭著,淚水從下巴直接滴到地上,洇濕了廣場,“先生們,大人們,請告訴我,我的姐姐怎麼了?”

伊萬走到男孩面前,蹲下,動作卻僵硬得厲害。阿爾弗雷德本不想看他,可他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他卻發現敲鐘人在發抖。

“告訴我,孩子,先動手的人是您姐姐的戀人還是您?”

“我說……我說不清……”孩子哭哭啼啼地回答說,“姐姐……他拉我的姐姐……我……”

伊萬面如死灰地看著他。

“我來說故事在那裏的結局,您點頭或者搖頭。”他的話音裏帶著窒息的嘶嘶聲,“您先殺了您姐姐的戀人。”

“是他先拉住我的姐姐……”

“點頭,或者,搖頭。”

男孩抽了抽鼻子,先是遲疑,隨後慢慢,堅定地點了頭。

伊萬霍地站起來,抬手給了男孩一記耳光。

“您是傻瓜。您做的沒錯,但您是傻瓜。”他嘶聲說,目光卻沒有聚焦在男孩身上。他甚至不像在和男孩說話。“這個世界中的傻瓜有很多……太多,太多了。我的幸運在我有個善良溫柔的姐姐,世界上最善良溫柔的姐姐……!”

說完他就走回教堂,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與此同時從迷霧的盡頭傳來了歌聲,女子的歌聲,低沉又緩慢,深情又空曠,不似人類唱出,仿佛來自世界終結之處。

庫帕林卡,庫帕林卡,
夜已深沉,
夜已深沉,
你的女兒身在何處?
我的女兒,她在花園,
她摘玫瑰,
她摘玫瑰,
刺破她的潔白雙手。
她摘了花,
她摘了花,
編成花環,
編成花環哭泣不止。

這歌聲有魔力。人群開始逐漸散去,依照音樂的節奏,甚至跟著歌聲一併低聲歌唱。石像鬼起飛,緩慢圍繞教堂飛翔。男孩依舊在哭,雙手抱頭,先是身體前傾,隨後慢慢跪在地上。等到廣場上只剩下阿爾弗雷德他們和他自己,歌聲依舊,他整個身體撲上廣場,對著冰冷的石塊號哭不已。

“娜塔莉婭小姐的歌。”愛德華說,打了個顫,“居然是這首……”

“她為什麼要唱《庫帕林卡》?不要唱了。”萊維斯捂住耳朵,“我們知道那姑娘離開了,拋棄了自己的弟弟去尋找她的戀人。可是……可是……不是這種愛情,不是啊……”

“你們又對愛情瞭解多少呢,嗯?”托里斯拍了拍二人肩膀,臉上是說不出的苦澀,“伊萬先生說的沒錯,這孩子不幸,因為他失去了溫柔善良的姐姐。他愛的姐姐做出了選擇,接下來是他……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讓伊萬先生一個人呆在教堂冷靜一下……”他咬住自己的嘴唇,“這次不對勁……”

方才發生的一切完全是阿爾弗雷德沒能料想到的。他甚至不敢確定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是……什麼審判?”他不甘心地一把拉住吸血鬼,“這算什麼?明明不是任何人的錯啊?!那種情況下誰還能考慮那麼多?這種道德法庭簡直莫名其妙!她又不是聖母!那個孩子要怎麼辦?”

吸血鬼搖了搖頭。“這就是審判,而且判決已經執行。這不是道德法庭,這是自主選擇……每個人都一樣。那個孩子自有他自主選擇,另一場審判,或者是其他……您不要問了。我拜託您,不要問了,也不要去找伊萬先生。我們誰都沒料想到……”他反手拽住阿爾弗雷德,直接把他往旅店拖去,“總而言之您先回去吧。審判結束了。”

他明顯是不希望阿爾弗雷德更深地介入。阿爾弗雷德本能地想甩開他,但他一回頭就看見還在慟哭不已的男孩,最終卻不忍心走回去。

“我跟你們回去。”他悶聲說,“但是這事真他媽不地道!你們的敲鐘人他是混蛋嗎?他應該說那姑娘無罪!這種審判有什麼進行的必要?比起那樣不如姐弟兩個人一起留在這裏啊!”

“您說的沒有錯。”托里斯幽幽地說,“我也想弄明白。但我知道有的審判是必須的。”他把頭別向一旁,“有的審判是必須的,雖然我不知道那會在何時。”

等他回到旅店,斯瓦羅格已經完成了蛻皮。小蛇的身上多出了銀金色的條紋,在它們身上閃閃發光,像人的眼淚。它們沒精打采地盤在壁爐角落,翅膀跟著依舊回蕩的歌聲一張一合。



歌聲直到晚鐘敲響後才停歇。那個男孩一直在廣場上趴著,直到沙漏宣佈夜的來臨。阿爾弗雷德在窗邊看著他,直到他再也撐不下去睡著了。然而等他醒來,那男孩卻已經不在那裏。

他跑下樓,愛德華和萊維斯見到他除了道早安什麼都不說。“那個孩子回家了?”他急切地詢問。可是二人誰都不給他回答。

通常這種無言回答宣告了不好的結果。他沖出旅店,擠入人滿為患的教堂。人們好像已經忘記了那場審判,依舊在啟示錄和石像鬼的歌聲中為自己祈禱哭泣。阿爾弗雷德擠到鐘樓入口,卻發現那原本光禿禿的土丘上,赫然插著兩隻十字架,其中一只是昨天的姑娘交給托里斯的。

他感到胃一陣翻騰,二話不說閃進了鐘樓。他以前從沒以如此快的速度攀登階梯,等他上到八角塔,伊萬已經停止了敲鐘,安靜地靠牆坐著。

“那個男孩呢?”阿爾弗雷德率先發問。

伊萬沒有回答。阿爾弗雷德加大聲音又問了一遍,敲鐘人這才抬起頭來。他眼底發灰,嘴角扭出一道怪異微笑。

“他去找她姐姐了。”

“你審判他了?”

“算是吧。”伊萬冷淡地回答,仰頭給自己灌了一口伏特加,“沒有集合,沒有號角,沒有鐘聲,沒有無謂的哭泣。我給了他審判。”

阿爾弗雷德等著他把話說完。

“他恨自己的雙腿永遠追不上他的姐姐,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她。他得到了他應得的東西。”

“是什麼?”

伊萬瞟了他一眼,孩子氣的笑容突然爬了上來:“阿爾弗雷德•F•瓊斯先生,您想不想飛?”

“飛?”

“啊啊,在哪里都一樣。人沒有翅膀飛不起來,飛不起來……”他垂下頭,仿佛自己幹了一件很令人得意的好事,“我給了他翅膀,在這裏,您站的地方。他飛走了,飛去尋找他的姐姐去了。”

胡說八道。“人的身體怎麼能飛?直說吧。”他深呼吸,努力想讓自己能冷靜地把話說出來,試了幾次卻都不成功。最終他乾脆放棄了。

“你他媽的把那個孩子從這裏推下去了吧?”

“沒錯。”伊萬承認得很爽快。

“你殺了他!”

我救了他。

伊萬回答得異常冷靜。他站起來,招呼阿爾弗雷德跟他一起向外看。阿爾弗雷德忍住把他擠下去的衝動。殺人犯。他內心暗罵道。

伊萬向空中伸出手臂。“你看那裏。”他輕聲說。

阿爾弗雷德順著看去。在空中花園的上空,一個男孩,有著石像鬼的翅膀,幾乎靜止不動地懸掛在空中,在霧氣中若隱若現。他以前似乎從未出現過。

“在這裏談墜落沒有意義,因為他會飛了。”伊萬的聲音變得輕快起來,讓阿爾弗雷德過分驚訝以致無言以對,“他會找到他姐姐的。我的姐姐在我的花田等著我,他的姐姐也會在他喜歡的地方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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