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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日之二


這是阿爾弗雷德認識雙頭鷹三天后發生的事情。

好似號角的悠揚聲音穿透了小鎮所有建築的外牆。在那天午夜同樣的聲音宣佈了審判日倒計時的開始,而這次,據愛德華說,是因為那個跪在教堂前的姑娘想起了自自己的罪責,決定接受審判。

阿爾弗雷德當即朝窗外望去。那個姑娘還跪在原處,和聲音響起前沒有任何區別。愛德華說審判要等到鎮民聚集起來後才會開始,至少沙漏的沙子還要漏下四分之一。阿爾弗雷德突然想起自己還沒給姑娘拍過照:本可以,但姑娘的弟弟卻不高興,他認定阿爾弗雷德的相機有邪惡的魔力。男孩三天裏除了吃飯,一直守在姐姐的身邊,就連睡覺也是蹲在姐姐的身旁。

“她不會是唯一一個接受審判的人。”愛德華安慰他說,“您看,您得到審判日才能離開。在那之前廣場上少不了像她一樣零星的等候者,而且不是每個人都有兄弟。”

“每當有人準備好接受審判的時候,剛才的號角都會吹起來嗎?”

這個問題讓愛德華思考了一段時間。“這個姑娘是第一位,第一位的時候總能聽見剛才的聲音。但之後……除了審判日降臨的那次外,其他時間有時有,有時沒有。”

“那不是你們的敲鐘人弄出的聲音?他不是負責審判嗎?”

愛德華乖訝地連連搖頭:“伊萬先生審判人,但他弄不出那種聲音。鎮上沒有人能弄出那種聲音……老實說我在這裏呆了這麼長時間,也弄不清楚剛才的聲音出自何處。”

這真奇怪,但發生在小鎮的怪事也許只能全盤接受。“那所有的人都會被審判嗎?”

“部分。但小鎮所有的房子裏都會發生離別,除了旅店、教堂和伊萬先生的家。”

“住在一舍房子裏的都是家人嗎?”

“有的是,有的不是。”愛德華平靜地回答,“他們來到這裏,又不是外來者,他們之間的關係我們不能插手,伊萬先生也不能。有的人是孤零零過來的,有的人則是和其他人一起,在某些時候小鎮會呼啦啦湧進一大批人,最近一次是在吉爾伯塔和萊芙娜由托里斯先生帶給萊維斯的時候,不過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其實他們到了這裏,已經無所謂家人不家人的了。”

“但是那個弟弟……”

愛德華柔聲歎息:“我明白,這也是讓我們擔心的……總而言之,您不必問我。審判開始後一切都會水落石出,不論那個答案是不是我們願意見到的。”

阿爾弗雷德只好點頭。“好吧。不過你剛才說,旅店、教堂和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家不會發生離別?”

“是的。”愛德華的苦笑拉大了,“從這個鎮子被霧包圍後,我們就一直呆在這裏……除了基爾伯特先生,您聽過他的名字。但那是不正常的,我想我們以後永遠都不會提到他。”

基爾伯特……這是幾天來阿爾弗雷德不知第幾次聽到這個名字了。一個很普通的名字,在這裏卻被強行加上了某種奇怪的含義。基爾伯特……吉爾伯塔,哦他們的名字真相像。阿爾弗雷德正要問下去,愛德華古怪的眼神卻讓他開不了口,他只好作罷。

已經恢復正常大小的吉爾伯塔搬進了新花盆,正和萊芙娜依偎在她們的夢裏。經歷了三天前的瘋狂,任外面聲音嘈雜,她們也不會醒來。與她們相反,兩條斯瓦羅格卻焦躁不堪。小蛇明顯粗了一圈,外皮卻變得愈發透明。

“它們要蛻皮了。”愛德華解釋說,“斯瓦羅格先生要蛻三次皮,這是第一次。”

“一周蛻一次?”阿爾弗雷德問。斯瓦羅格的出現到今天正好一周。

“第一次審判到來的時候它們開始蛻皮成長,空城的塔頂和教堂尖頂交匯時它們第二次蛻皮,審判日到來時它們最後一次蛻皮,然後為您這樣的外來者打開渡口。”愛德華回答的聲音平靜到反常,雖然依舊掛著苦笑,“當然,這次是不是還會是這樣,我就不清楚了。”

小蛇們在壁爐裏爬來爬去,不停用炭火磨蹭自己的身體,間或拍打起翅膀向對方扇去熱風。它們發出嘶嘶的叫聲,頭上蹦出的火星一個頂起另一個,劈劈啪啪又沒精打采,好像什麼東西爆炸了一樣。它們紫色的的大眼睛被煙氣薰蒸得朦朧起來,仿佛正為了蛻皮的痛苦委屈得流淚。

阿爾弗雷德覺得它們可愛又可憐。他想伸手摸摸它們,可在被咬之前,他肯定會被燒傷。他在壁爐前面蹲下,從柴火堆裏拿起一根小木棍,伸到壁爐裏,用燒起橙色火焰的木棍頭輕輕拍了拍兩條小蛇圓滾滾的頭。“嘶~”斯瓦羅格吐出信子沖他抗議起來,小火星一下子噴出了不少,由翅膀拍出的風帶著沖向阿爾弗雷德,不過都還沒出壁爐就隕落了。它們帶著硫磺的氣味。

阿爾弗雷德不再拍,改用木棍去蹭小蛇們的頭。這回兩個小傢伙安分了許多,眯起眼睛在棍子上蹭啊蹭啊,火星也跳得更活潑了,直到木棍著火的部分完全燒成黑炭,化成灰落下壁爐。“嘶~嘶~~”它們失望地轉著圈,又開始用身體去蹭木炭了。

都是些可愛的小東西,如果能帶一條回去養該多好,他的家裏也有壁爐。硫磺的氣味更濃了些,半透明的表皮下,小傢伙們身上的的火紅條紋閃著光,仿佛果真在燃燒一樣。



廣場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最後全部到齊了。雖然比不上他們湧進教堂時的擁擠和密密麻麻,但那密度照舊讓阿爾弗雷德一陣不舒服。他跟在旅店的兄弟倆後面,吸血鬼已經在姑娘身邊等候他們了。“伊萬先生呢?”愛德華問。萊維斯什麼都不說,從吉爾伯塔的事故後他都在儘量避免談到敲鐘人,偶爾提起也比以往多了十倍的戰戰兢兢。

“他馬上就到。”托里斯回答道。姑娘的弟弟半躲在他身後,一直盯著自己的姐姐,眼神中滿是擔憂。

“她沒有要對她弟弟講的話嗎?”愛德華繼續問,“我以為……”

“我想她會在審判的時候說吧。”托里斯也看了那姑娘一眼,“她下定決心了。”說著他抬起胳膊,給兄弟倆亮出手指上纏繞著的金屬鏈子——在下面搖搖晃晃的是一個十字架。雖然用鏈子纏著,吸血鬼卻在儘量避開它。

“你當心伊萬先生啊。”愛德華又開始揉鼻樑,“這可會是第一個,第一個都很顯眼。”

“如果我們想的沒錯,這個伊萬先生不會去拔。而且我現在擔心的不是一個的問題。”托里斯的聲音輕柔得讓人戰慄,“再說,我答應他們了。”

愛德華也不說什麼了。托里斯放下手,十字架擦過他小腿的時候他忍不住皺了下眉,但瞬間那表情就由於霧氣中他一如既往地輪廓模糊而柔化掉了。

然後伊萬•布拉金斯基從教堂裏走了出來。

敲鐘人換了一襲黑衣,配上掛在脖子上、從肩前垂下的圍巾,這讓他看上去直接變成了僧侶,除了沒有僧侶的一臉大鬍子。他的表情不是憤怒,卻也沒有阿爾弗雷德見過的時而淳樸時而促狹的笑容。那是張嚴肅到平淡的臉,但仔細看卻又不只如此,老實說阿爾弗雷德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時的伊萬。石像鬼在教堂上鼓動翅膀,伊萬猛然抬起手,它們就全部噤聲了。

“以聖父、聖子與聖靈的名義。”謝天謝地他的聲音還是童稚氣十足沒有變,不然阿爾弗雷德會覺得這個伊萬從頭到尾都不是他見過的那個敲鐘人,“您以自主的意志,選擇接受您的審判。”

“我以自主的意志站立於此。”姑娘說著,顫抖著站了起來。她虛弱得幾乎跌倒,她弟弟連忙伸手去扶,卻被吸血鬼制止了。她的聲音和她的身體一同打著顫,那是怎樣的聲音啊,在堅定的同時軟弱不堪。

“您想起了您的罪。”

“我想起了我的罪,為此決定接受審判。”

伊萬紫羅蘭色的目光不再有溫度,他冷酷得像個真正的裁判者。

“告訴這裏的所有人您的故事吧。”

姑娘雙唇顫抖著開了口。她的聲音像蚊鳴,阿爾弗雷德卻能聽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都能聽到的,您不必擔心。”托里斯悄聲對他說,仿佛讀出了他的心思,“還有您聽著就好,拜託請不要幹其他的事情。”

阿爾弗雷德只好壓下了拍照的念頭。

“我有罪。”姑娘說。

“我生活在盧茨克的鄉下。我和我的弟弟住在一起。

“我的弟弟不知道我有一個戀人。他愛我,我的弟弟也愛我。

“發生饑荒的時候,我和弟弟一起尋找食物。然而,我的戀人饑腸轆轆來到我家門前。他說他要帶走我。

“我的弟弟不同意。他和我的戀人爭吵了起來。”

就連阿爾弗雷德也注意到了,姑娘每多說一句,伊萬的面色就蒼白一分。“您應該讓您的戀人和您的弟弟一起幫您尋找食物。”他打斷她,語速出乎人意料地急促,比起質問更像在自言自語。

“我愛我的戀人,也愛我的弟弟。但是我們的食物養不活三個人,無論我們走到哪里都養不活。”姑娘繼續說下去。她雙臂顫抖,緊緊把自己抱住。

“我理應在那時做出選擇。或者和我的戀人一起遠走高飛,讓我的弟弟餓死;或者和我的弟弟一起維持自己,聽任我的戀人化成白骨。”

“您的選擇是?”伊萬厲聲提問。阿爾弗雷德從沒想到伊萬會有如此的語氣,不只是憤怒。那是恐懼。

“我沒有選擇。我害怕又混亂,無法思考。他們都要求我選擇他,但是我做不到。”姑娘的眼角變得濕潤,眼淚從她的臉頰淌過好像露水滑過大理石,“我沒有選擇。”她重複了一遍,“結果我的戀人和我的弟弟互相爭鬥而死。這是我的罪。”

“這是……您的罪。”伊萬語氣刻板地承認。

阿爾弗雷德聽不下去了。“這不是她的錯!”他跳出來大聲說,“這是饑荒的錯!明明只能活兩個人!她沒辦法決定他人的生死!”

“您閉嘴!您是外人!沒資格評價這裏人們的罪孽!”伊萬喊出來,聲音神經質而顫抖。阿爾弗雷德打了個哆嗦,托里斯連忙拉住他。“請別說話!看就可以了!”他小聲對他說。

“我有罪。”姑娘聲音顫抖地重複道。她朝阿爾弗雷德看了一眼,她的眼神是死的。“我本應選擇,但我沒有。所以我來到這裏,和我的弟弟一起。”

他的語氣讓阿爾弗雷德不舒服到憤怒,她的卻讓他覺得可憐又莫名噁心,仿佛她早就不再是活人。可托里斯用力拉住記者的胳膊。他的皮膚冷得像冰塊。阿爾弗雷德打了個哆嗦,忿忿地閉了嘴。伊萬深吸一口氣,胸膛的起伏逐漸舒緩下來。

“您有罪,所以您來到這裏。您回想起了您的罪並決定離開,您要如何離開?”他恢復了先前的語氣,刻板地問。

“我會在這裏做出選擇。”姑娘擦掉眼淚回答說,“我的選擇會把我帶到我應去的地方,我無怨無悔。”

說完她轉身,蹣跚著向人群走去。人群自動為她讓開一條路,那條路通向蒼白的迷霧。

“哦不,這種選擇……”萊維斯脫口而出。

“姐姐!”一直站在托里斯身後的男孩喊了一聲,追了上去,“姐姐!我跟你一起走!”

但是姑娘卻沒有理睬他。他跟在她身後,一路說個不停,姑娘卻一句話都不說,連頭都不回一下。

“她的好上帝保佑她……”愛德華驚慌失措地小聲說著,摘下眼鏡胡亂擦拭著鏡片,“果然是這種……”

“你們怎麼了?”阿爾弗雷德氣鼓鼓地問,“你們也覺得這種‘罪’完全不合理吧?”

“不是。不是,您弄錯了……”愛德華像被人扼住一般壓低聲音說,“我們可以想到事情會變成……但這還是讓人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若非親眼所見。為什麼第一出審判會是……”

“這次不對勁,愛德華,這次不對勁。”萊維斯已經開始啜泣了。

他們的反應讓阿爾弗雷德完全不明就裏。他抬起頭,看見伊萬鐵青著臉,目光聚焦在即將消失在迷霧裏的那兩人身上。托里斯在他身邊對他說著什麼,那個十字架的鏈子晃個不停。

終於,伊萬開口了,雖然聲音已經生硬到無以復加。

“去把男孩追回來。他不是外來者,他出不去的。娜塔莉婭會殺了他。快去……快去!”

托里斯二話不說就大步趕了上去,奇怪的是他比那姐弟二人更早地消失在霧中。不過幾粒沙子流過沙漏的時間,他回來了,手裏牽著男孩。

“姐姐怎麼了?姐姐怎麼了?”男孩哭著問,雙眼紅腫,“姐姐以前從來不會這樣。她是個溫柔的好姐姐,她不會不和我說話的。我讓她生氣了嗎?姐姐怎麼了?”他嗚嗚哭著,淚水從下巴直接滴到地上,洇濕了廣場,“先生們,大人們,請告訴我,我的姐姐怎麼了?”

伊萬走到男孩面前,蹲下,動作卻僵硬得厲害。阿爾弗雷德本不想看他,可他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他卻發現敲鐘人在發抖。

“告訴我,孩子,先動手的人是您姐姐的戀人還是您?”

“我說……我說不清……”孩子哭哭啼啼地回答說,“姐姐……他拉我的姐姐……我……”

伊萬面如死灰地看著他。

“我來說故事在那裏的結局,您點頭或者搖頭。”他的話音裏帶著窒息的嘶嘶聲,“您先殺了您姐姐的戀人。”

“是他先拉住我的姐姐……”

“點頭,或者,搖頭。”

男孩抽了抽鼻子,先是遲疑,隨後慢慢,堅定地點了頭。

伊萬霍地站起來,抬手給了男孩一記耳光。

“您是傻瓜。您做的沒錯,但您是傻瓜。”他嘶聲說,目光卻沒有聚焦在男孩身上。他甚至不像在和男孩說話。“這個世界中的傻瓜有很多……太多,太多了。我的幸運在我有個善良溫柔的姐姐,世界上最善良溫柔的姐姐……!”

說完他就走回教堂,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與此同時從迷霧的盡頭傳來了歌聲,女子的歌聲,低沉又緩慢,深情又空曠,不似人類唱出,仿佛來自世界終結之處。

庫帕林卡,庫帕林卡,
夜已深沉,
夜已深沉,
你的女兒身在何處?
我的女兒,她在花園,
她摘玫瑰,
她摘玫瑰,
刺破她的潔白雙手。
她摘了花,
她摘了花,
編成花環,
編成花環哭泣不止。

這歌聲有魔力。人群開始逐漸散去,依照音樂的節奏,甚至跟著歌聲一併低聲歌唱。石像鬼起飛,緩慢圍繞教堂飛翔。男孩依舊在哭,雙手抱頭,先是身體前傾,隨後慢慢跪在地上。等到廣場上只剩下阿爾弗雷德他們和他自己,歌聲依舊,他整個身體撲上廣場,對著冰冷的石塊號哭不已。

“娜塔莉婭小姐的歌。”愛德華說,打了個顫,“居然是這首……”

“她為什麼要唱《庫帕林卡》?不要唱了。”萊維斯捂住耳朵,“我們知道那姑娘離開了,拋棄了自己的弟弟去尋找她的戀人。可是……可是……不是這種愛情,不是啊……”

“你們又對愛情瞭解多少呢,嗯?”托里斯拍了拍二人肩膀,臉上是說不出的苦澀,“伊萬先生說的沒錯,這孩子不幸,因為他失去了溫柔善良的姐姐。他愛的姐姐做出了選擇,接下來是他……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讓伊萬先生一個人呆在教堂冷靜一下……”他咬住自己的嘴唇,“這次不對勁……”

方才發生的一切完全是阿爾弗雷德沒能料想到的。他甚至不敢確定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是……什麼審判?”他不甘心地一把拉住吸血鬼,“這算什麼?明明不是任何人的錯啊?!那種情況下誰還能考慮那麼多?這種道德法庭簡直莫名其妙!她又不是聖母!那個孩子要怎麼辦?”

吸血鬼搖了搖頭。“這就是審判,而且判決已經執行。這不是道德法庭,這是自主選擇……每個人都一樣。那個孩子自有他自主選擇,另一場審判,或者是其他……您不要問了。我拜託您,不要問了,也不要去找伊萬先生。我們誰都沒料想到……”他反手拽住阿爾弗雷德,直接把他往旅店拖去,“總而言之您先回去吧。審判結束了。”

他明顯是不希望阿爾弗雷德更深地介入。阿爾弗雷德本能地想甩開他,但他一回頭就看見還在慟哭不已的男孩,最終卻不忍心走回去。

“我跟你們回去。”他悶聲說,“但是這事真他媽不地道!你們的敲鐘人他是混蛋嗎?他應該說那姑娘無罪!這種審判有什麼進行的必要?比起那樣不如姐弟兩個人一起留在這裏啊!”

“您說的沒有錯。”托里斯幽幽地說,“我也想弄明白。但我知道有的審判是必須的。”他把頭別向一旁,“有的審判是必須的,雖然我不知道那會在何時。”

等他回到旅店,斯瓦羅格已經完成了蛻皮。小蛇的身上多出了銀金色的條紋,在它們身上閃閃發光,像人的眼淚。它們沒精打采地盤在壁爐角落,翅膀跟著依舊回蕩的歌聲一張一合。



歌聲直到晚鐘敲響後才停歇。那個男孩一直在廣場上趴著,直到沙漏宣佈夜的來臨。阿爾弗雷德在窗邊看著他,直到他再也撐不下去睡著了。然而等他醒來,那男孩卻已經不在那裏。

他跑下樓,愛德華和萊維斯見到他除了道早安什麼都不說。“那個孩子回家了?”他急切地詢問。可是二人誰都不給他回答。

通常這種無言回答宣告了不好的結果。他沖出旅店,擠入人滿為患的教堂。人們好像已經忘記了那場審判,依舊在啟示錄和石像鬼的歌聲中為自己祈禱哭泣。阿爾弗雷德擠到鐘樓入口,卻發現那原本光禿禿的土丘上,赫然插著兩隻十字架,其中一只是昨天的姑娘交給托里斯的。

他感到胃一陣翻騰,二話不說閃進了鐘樓。他以前從沒以如此快的速度攀登階梯,等他上到八角塔,伊萬已經停止了敲鐘,安靜地靠牆坐著。

“那個男孩呢?”阿爾弗雷德率先發問。

伊萬沒有回答。阿爾弗雷德加大聲音又問了一遍,敲鐘人這才抬起頭來。他眼底發灰,嘴角扭出一道怪異微笑。

“他去找她姐姐了。”

“你審判他了?”

“算是吧。”伊萬冷淡地回答,仰頭給自己灌了一口伏特加,“沒有集合,沒有號角,沒有鐘聲,沒有無謂的哭泣。我給了他審判。”

阿爾弗雷德等著他把話說完。

“他恨自己的雙腿永遠追不上他的姐姐,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她。他得到了他應得的東西。”

“是什麼?”

伊萬瞟了他一眼,孩子氣的笑容突然爬了上來:“阿爾弗雷德•F•瓊斯先生,您想不想飛?”

“飛?”

“啊啊,在哪里都一樣。人沒有翅膀飛不起來,飛不起來……”他垂下頭,仿佛自己幹了一件很令人得意的好事,“我給了他翅膀,在這裏,您站的地方。他飛走了,飛去尋找他的姐姐去了。”

胡說八道。“人的身體怎麼能飛?直說吧。”他深呼吸,努力想讓自己能冷靜地把話說出來,試了幾次卻都不成功。最終他乾脆放棄了。

“你他媽的把那個孩子從這裏推下去了吧?”

“沒錯。”伊萬承認得很爽快。

“你殺了他!”

我救了他。

伊萬回答得異常冷靜。他站起來,招呼阿爾弗雷德跟他一起向外看。阿爾弗雷德忍住把他擠下去的衝動。殺人犯。他內心暗罵道。

伊萬向空中伸出手臂。“你看那裏。”他輕聲說。

阿爾弗雷德順著看去。在空中花園的上空,一個男孩,有著石像鬼的翅膀,幾乎靜止不動地懸掛在空中,在霧氣中若隱若現。他以前似乎從未出現過。

“在這裏談墜落沒有意義,因為他會飛了。”伊萬的聲音變得輕快起來,讓阿爾弗雷德過分驚訝以致無言以對,“他會找到他姐姐的。我的姐姐在我的花田等著我,他的姐姐也會在他喜歡的地方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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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書室的雙頭鷹


當天夜裏,阿爾弗雷德又做了夢,然後再次忘記了夢的全部內容。這一定是個過分綿長的夢,讓他得不到任何休息,結果當他睜開眼睛,記憶被抽走留下的空白反倒放大了他內心的疲累。一時間他只是躺在床上,什麼也不想幹,什麼也想不起來,仿佛早已經歷了無數次生死。空白讓他頭疼,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拿去了——亞瑟和馬修,他默念,他的長兄和他的雙生弟弟,一個正在牛津做訪問學者,一個正在舊金山他們的辦公室裏整理無數的清單,兩個月內這種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他也不擔心他們會出什麼問題;其他人,他的同事和朋友,那些在全球跑個不停的記者,即將召開的攝影展,他斯坦福的同窗宣稱要設計一種更好的圖像處理軟件,兩個月他們變個不停,和飛速發展的世界一起變化——和他們都無關。他生活的那個世界豐富而多彩,與之相比他最近所在的小鎮雖然充滿異域風情卻著實單一,單一到讓周圍的一切都沒了實感,這讓他胸悶。

直到這時,他才確信自己依舊身處小鎮。小鎮連同鎮中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樣不真實宛若夢境,但一個人可能在夢中還如此清醒?他身下是木床的感觸,和他的身體同樣僵硬;他耳中是沙粒流動的聲響,周而復始到無始無終,同樣的節奏同樣的速度,完全雷同到讓他感到可怕——和在鎮外霧野經歷截然不同的可怕。

等他平靜下來,說不清時間已經流逝了多少。沙漏翻轉了幾次,“哢嗒”的聲音他反而沒能注意到。他慢悠悠從床上坐起,窗外依舊是非日非夜的昏暗。教堂前那個姑娘的身影凝固成黯淡的石柱,旁邊的小個子只能是她的弟弟。阿爾弗雷德開始覺得自己也被這個小鎮審判日的氣氛感染到了,令人不舒服的那種,往深處想會讓人忍不住一身雞皮疙瘩。他不禁期盼愛德華他們口中的審判日快些降臨:顯影液用完了,等他離開後他會通過照片懷念在這裏的回憶,但他絕不想再在這裏多呆哪怕一天。

整理完畢後他下了樓。現在是清晨,旅店的主人應該已經為他準備好了早餐。可等他走進大廳,見到的卻是前所未有過的雜亂景象:酒氣沖天,滿廳泥濘,木柴、鐵棍和拆散的柵欄鋪成一塊圓形,裏面原有的幾把椅子要麼翻倒,要麼已經徹底散了架。那是原屬大廳的廢墟,中心挺立著高大而怒放的矢車菊。阿爾弗雷德差點沒認出她來,一夜之間吉爾伯塔就長到了一人高,花盆早就放不下了,在她的根腳下碎成了瓦片,於是她就直接在大廳紮了根。她的葉子雖然還是打蔫,向外扔土乃至扔東西卻令人膽寒地大力,特別還有一卷葉片,完全纏在一條懸空的鐵棒上:吉爾伯塔成了能揮動武器的植物,阿爾弗雷德以前想都不敢想,被那傢伙砸到一次,恐怕會鬧出人命來。萊芙娜蜷成球掩面而泣,斯瓦羅格們不再玩耍,縮在壁爐一角打著顫,一時讓阿爾弗雷德以為它們真成了萊維斯養的寵物。蹲在吉爾伯塔幾步開外的是抱著腦袋的宅精,全身上下沾滿了泥巴,沒一處乾淨的,正在哆哆嗦嗦哭哭啼啼。愛德華貓著腰躲在櫃檯後面,完全沒有想靠近的意思,而在大門口,托里斯捂著胃,一手手指用力卡住衣縫,正伸出另一隻胳膊去夠萊維斯,臉上一付活見鬼的表情。而當他看見阿爾弗雷德的時候,那張臉扭曲得無奈至極。

“這種混亂的狀況請您別見怪。”他沖阿爾弗雷德喊道,“吉爾伯塔喝醉了,我想您還是別靠近比較好。”

很難想像植物會喝酒甚至會喝醉。吉爾伯塔背對著記者,阿爾弗雷德突然覺得那叢紫色花冠的正中會長出人的面孔:那會是一張傲慢又粗野的臉孔,許多時候還會得意洋洋,他幾乎不用想就能確定。矢車菊挺直了背,綠色的莖莫名帶著金屬的色澤,仿佛隨時可以刺出的利劍。這一定就是愛德華所說的魔法中的一種,阿爾弗雷德雖然也感到了恐怖,但比起恐怖他更為好奇:這是進化嗎?它會變回去嗎?

矢車菊搖搖晃晃,扔出了幾團泥巴,直接朝吸血鬼的面門砸去,其中一團不偏不倚撞上他的鼻樑。這好像小孩子的泥巴戰,阿爾弗雷德記得有一年暑假亞瑟帶他和馬修去夏威夷,他們在瓦胡島火山公園的泥漿裏滾來滾去,到最後全部變成了泥猴子;馬修把頭髮裏偏紅的幹泥塊完全洗掉花了兩個小時,亞瑟一邊給吉他調弦一邊編出了一首《泥巴和紅帽子之歌》,他們在之後的一個星期裏不停唱這首歌,為此馬修至今還是對那種愛爾蘭的小妖怪深惡痛絕。當然現在在旅店大廳裏上演的絕不是快樂的泥巴大戰,托里斯全無平日沉穩地叫了一聲,臉色變得更難看了。“萊維斯,你到底給她灌了多少啤酒?”他惱火地把鼻子上的爛泥刮掉,表情和那時看著自己頭髮嘩嘩掉下的馬修太像了,“兩桶?不對,至少三桶。”

“對、對不起……”宅精大聲哭了出來,“對不起托里斯先生,昨天我們還有好幾桶的,可是、可是昨天吉爾伯塔鬧彆扭所以我把酒桶打開了,然後……然後……”

愛德華從櫃檯後面探出腦袋,小心翼翼接上了話:“全部啤酒昨天都被他們拼掉了,一人一花,一個晚上。”他猶豫了下,繼續說道,“吉爾伯塔胃口極好,至於萊維斯,你清楚的,他可是酒豪……”

如果這是真的,阿爾弗雷德從此更要對萊維斯刮目相看了。

“沒錯,所以咱們現在就只能看著吉爾伯塔變成巨人然後耍酒瘋。”托里斯歎了口氣,誰都能看出他在胃痛,雖然阿爾弗雷德不確定吸血鬼是否還有胃,“我們是不是應該把旅店的大門關上,窗子也都鎖起來,好別讓伊萬先生知道你們的花又喝醉了?”他接連幾次試著去把宅精拉起來,可兇暴的矢車菊每次都成功阻撓了他,有一次鐵棒差點直接敲到他的腦袋,這明顯讓他更加氣惱了。

“請不要讓伊萬先生知道這件事!”萊維斯的哭腔變得尖利起來,“他……他會宰了我的!也會宰了吉爾伯塔!”

“他不會宰了你,只會把你狠揍一頓。”愛德華稍微直起身子,冷靜地修正道。

“他也不會宰掉吉爾伯塔,只會把她遷挪到他的花田去。”托里斯歎著氣補充。

“那更糟!吉爾……吉爾伯塔是我的花,不能把她扔到那一群伊萬娜的中間!吉爾伯塔是……”

“沒錯,萊芙娜也會寂寞的。”托里斯打斷他,“所以我們必須給你親愛的吉爾伯塔解酒,搶在伊萬先生察覺到這裏發生了什麼之前。”

事情似乎正在朝好玩的方向發展。阿爾弗雷德瞟了瞟吉爾伯塔,目測了下她和萊維斯還有自己之間的距離:並不算特別遠,而且吉爾伯塔似乎從一開始就沒看見他。

“怎麼解酒?吉爾伯塔以前從沒醉成這樣過!難道要去藏書室問雙頭鷹?”愛德華驚訝地反問,“萊維斯才吃掉我們的最後一根牛油燭,伊萬先生想起這件事就來氣,不會讓我們進他的藏書室的。”

“今天沒問題。等他去敲鐘後,整整一天都不會回去。”托里斯搖著頭說,“敲完鐘他要去看他的姐姐,在那裏呆整整一個上午,然後再去看他的妹妹,在那裏呆到敲晚鐘——露薩卡之夜快到了,加上這次審判日提前——無論如何,足夠我們把這堆爛攤子處理好了。”

處理這種爛攤子我應該能幫上忙,阿爾弗雷德想。他可是當年的泥巴戰之王。

“對,時間是足夠的,但是……”

“比起其他的但是,首先我們要讓萊維斯從爛泥裏脫身。他在那裏呆著咱們除了擔心他別的什麼都幹不了。”

這是當然的,接下來的事情你們就放心交給我好了。阿爾弗雷德又打量了吉爾伯塔一眼,悄悄朝萊維斯那裏挪了半步。他想起當亞瑟用一大團泥巴朝他和馬修砸去時,他靈巧地躲開了,馬修卻弄掉了眼鏡;眼神要准,動作要快,就當萊維斯是用來反擊亞瑟的優質泥巴。

吉爾伯塔的鐵棒朝著托里斯的方向砸了過去,吸血鬼連連後退,不得以直接上手抓住了兇器。這是機會——阿爾弗雷德猛地沖過去,耐克鞋踩在泥巴地裏的柔軟聲音讓他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托里斯瞪大了眼,愛德華捂住了嘴巴——沒等吉爾伯塔反應過來,他就單手攬住萊維斯,像拔蕪菁一樣把他拖了出來,然後兩人一起朝樓梯方向打了個滾——吉爾伯塔的葉子抖動不停,她扔了鐵棍,朝身後扭過花冠。

令阿爾弗雷德失望的是花冠正中沒有人臉,那不過是一朵放大了的矢車菊花朵,也就是變成銀白和血紅色的花心讓她有那麼點與眾不同。吉爾伯塔抖得更厲害了,她朝阿爾弗雷德甩出葉子,可阿爾弗雷德絕不是等著被泥巴砸暈的那種人。

他抱著萊維斯沖上了樓梯。那裏可是吉爾伯塔到不了的地方。

“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萊維斯臉上白一陣紅一陣,說話更加磕巴了,“到底、到底怎麼了?您在幹什麼?”

“在當泥巴王國的英雄!”阿爾弗雷德笑呵呵地回答,心裏無比得意。他沖入自己的房間打開窗戶,還能感到腳下的地板在顫動。“抱緊,咱們可要著陸嘍!”


這是自來到小鎮以來第一次,阿爾弗雷德覺得霧氣滑過臉頰愜意無比。愛德華和托里斯都沖了出來,院精順手鎖上了旅店大門。“您真亂來!”托里斯驚訝地喊出來,“您沒受傷吧?”

把雙腿顫個不停的萊維斯安在地上,阿爾弗雷德拍拍手,臉上的笑怎麼也收不住。沒問題沒問題,他跳了幾跳,證明給吸血鬼看。

吸血鬼長舒了一口氣:“您沒受傷就好了。真是抱歉,連這種奇怪的事情都把您卷近來了。”

阿爾弗雷德想了想,總不能就這麼把自己直接耍帥的念頭說出來。“總不能讓他呆在那團泥巴裏吧?”如果是亞瑟碰上這種情況會怎麼說?“舉手之勞。”

“您比我想像的厲害多了。”微笑重新爬上托里斯的臉,“動作靈活的人在哪里都很受歡迎的。”

“用他們的說法是運動細胞優秀。”愛德華補充道,“他第一次從窗子跳下去的時候我也嚇得半死,不過這次我就完全不擔心了。”

“嗯,從二樓摔下來也是不得了的事情。”托里斯點頭道,“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感謝您。我想如果伊萬先生知道了,他大概也會很感激您的。”

“泥巴王國的英雄。”萊維斯站在地上,身子還有些搖晃,“謝謝您,您真厲害。”他也終於笑了出來,“基爾伯特先生原先也很喜歡跳窗的。”

托里斯用力咳嗽了一聲,宅精頓時抖了下,不再繼續說下去了。“咱們先解決吉爾伯塔的問題吧。”

他話音剛落,教堂的鐘聲就響了起來。伊萬肯定在鐘樓上,阿爾弗雷德突然覺得一陣惡寒,剛才他跳窗會不會被伊萬看見了?天知道那個奇怪的人又會冒出什麼古怪念頭,說不定他會掛著那種惡作劇的微笑讓他從鐘樓往下跳?Oh holy shit no!他鬱悶地想,轉念卻又覺得如果真有下次,說不定被從塔頂推下去的反倒會是伊萬自己。這是自衛,不算是過錯,於是他便把這可怕的念頭徹底丟開不去在意了。

這也讓他完全游離在那三個人的對話之外。等他想起應該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時,那邊已經做好了決定:因為是萊維斯闖的禍,所以要由萊維斯親自去藏書室向雙頭鷹求教——愛德華如是說,再次跳出麻煩外,而托里斯似乎是有急事要去辦。

“我和娜塔莉婭約好了,準備的事情有一堆呢。”他笑著說,笑容比他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溫柔,甚至帶上了溫度,“而且我不先去的話,伊萬先生過去會遇到麻煩,那是肯定的。”

等他們各自散去,阿爾弗雷德決定跟萊維斯一起去那個藏書室。“娜塔莉婭小姐是伊萬先生的妹妹。”萊維斯說,打了個哆嗦,“她住在圍牆那邊。”

“那傢伙真有福啊,我倒也想要一雙姐妹。”阿爾弗雷德頓了頓,“她是美女嗎?”

“是的,比卡提琳娜小姐還要漂亮。”說完宅精就閉了嘴。


托里斯給了萊維斯鑰匙。宅精小心到神經質地悄悄開了門,弄出到縫就鑽了進去,差點把阿爾弗雷德關在門外。伊萬的房子比旅店還要陰冷,而且幾乎沒有蠟燭照明:因為托里斯是吸血鬼的緣故吧,阿爾弗雷德很快就想到了答案。

他們在房子裏七拐八拐,總算了到了一座木門前。萊維斯深吸一口氣,停了好長時間才推開了門。門甫一打開阿爾弗雷德就聽見了裏面翅膀撲朔的聲音,然後他聽見兩道聲音交替叫嚷:“Edel”“Stein”“Edel”“Stein”。

萊維斯拿出火絨,把房間裏的蠟燭點燃了。那是純白的大蠟燭,除了聖誕夜的教堂,阿爾弗雷德還沒在其他地方見到過。翅膀撲朔的聲音節奏更快了。“Edel!”“Stein!”伊萬養的是鸚鵡還是八哥?不對,按照奇幻小說的設定,巫師都會養渡鴉。

萊維斯把所有的蠟燭都點燃後,阿爾弗雷德才看清所謂“藏書室”的原貌。這的的確確是間藏書室,看房間高度,面積應該比旅店的大廳都要的大。書櫃靠牆直頂天花板,裏面全是厚重精裝的大部頭,完全不像阿爾弗雷德熟悉的現代印刷的書籍。他甚至覺得裏面一定有更古老的手抄本,就像許多圖書館和博物館都在承諾千金尋找的那種。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箱子和書架,七歪八扭地堆在房間裏,每一堆最少一個半人高,直接把房間變成了迷宮。

“Edel?”“Stein?”鳥鳴依舊。

然後他聽見萊維斯煩躁卻依然在打顫的聲音:“沒有寶石了,一顆也不給你。你這只壞鳥!”他的聲音忿忿不平,“都是你把牛油燭的事情告訴伊萬先生的!害我被臭揍了一頓!”

又是一陣翅膀撲朔聲,接下來傳來的卻是男人的聲音:“這是您自己的問題。您偷吃了,您受懲罰,天經地義。”

阿爾弗雷德著實被嚇了一跳。他朝聲音源走去,同時另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來了:“壞孩子要受罰喲。蠟燭怎麼能吃呢?”

“牛油燭當然能吃!”萊維斯堅持道,“宅精都吃牛油燭!如果伊萬先生忘了我的牛奶的話!”

“您是個壞孩子。”男人的聲音似乎生氣了,“如果您在羅德裏赫先生手下當班,他會罰您沒飯吃。”

“不過伊麗莎白小姐會給你送飯來,如果你足夠可憐。”女人的聲音充滿嘲笑,“我餓了,我餓了。”

“我餓了,我們餓了。”男人的聲音說,“請把寶石扔進來。”

“你這只壞鳥!”萊維斯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我跟你說了,沒有寶石,一顆都不給你!別以為你能學羅德裏赫先生和伊麗莎白小姐的聲音我就害怕你!你不過是……”

阿爾弗雷德終於找到了他。萊維斯面對一個巨大的金鳥籠雙手握拳,鳥籠裏是一隻全身漆黑的大鳥——它居然有兩個頭,都是鷹頭,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有客人您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其中一個頭開口道,發出了男人的聲音,“這不好,這真的不好,太丟臉了。”

“客人歡迎您。”另一個頭張開嘴,這回是女人的聲音,“伊萬先生讓您進來的?那就把這裏當成自家吧。”

“不是伊萬讓我來的。”阿爾弗雷德聲音平淡地說。比起石像鬼,這只會說人話的巨鳥更令他驚愕,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等他發覺自己在做些什麼時,他已經把今天早晨發生的一切原封不動地機械式告訴了巨鳥。

“吉爾伯塔小姐是笨蛋小姐。”男聲頭總結道,“應該讓她和伊萬娜們呆在一起,學些淑女的樣子。”

“吉爾伯塔才不是笨蛋!”萊維斯抗議道,“伊萬娜的冷清清的花園誰喜歡!”

“因為醉酒變成那個樣子很可憐,真正的笨蛋是小小的宅精萊維斯?加蘭特。他總會把每件事都搞砸。”女聲頭嘻嘻笑道。

“我也不是笨蛋!所以我才討厭你!”

“所以伊萬先生才看您不順眼。”男聲頭補充道,“見到世界唯一僅存的雙頭鷹卻毫不尊敬。羅德裏赫先生和伊萬先生都知道如何和雙頭鷹說話,你卻像基爾伯特先生那個笨蛋先生一樣。”

“也不許這麼說基爾伯特先生!”

“你要的東西在第七個書架第三層的最裏邊。快去拿吧,快去拿吧,晚了會被伊萬先生發現哦。然後罰小小的宅精沒有晚飯吃!”

雙頭鷹拍動了翅膀,一時間金鳥籠內外黑羽翻騰。嘟噥著“我才不小……”之類的話,萊維斯倒是即刻跑開了。

“EdelStein!EdelStein!”雙頭鷹不滿地嚷嚷,“我解答了問題,我們解答了問題,我們的寶石呢?”

“在鳥籠旁邊的抽屜裏!”傳來萊維斯氣哄哄的回答。

雙頭鷹又拍動起翅膀,這回甚至揚起了灰塵。阿爾弗雷德只好挨個抽屜翻找,最終找到了一個樸素的小袋子。打開後他就吃驚了:裏面全部是紫晶。

“紫晶,紫晶,教皇的寶石,帝國皇帝的寶石。”

“EdelStein!帝國的鷹要帝國的寶石!”

阿爾弗雷德從袋子裏抓起一把紫晶,全部扔進金鳥籠的食盒裏。雙頭鷹的兩個頭爭先恐後撲過去,好像已經餓了一段時間。

“您是那個外來者,您是個好人。”男聲頭說,“吸血鬼說您是個奇怪的人,果然完全沒有錯。”

“您是第一個到這裏來的外來者。”女聲頭說,“外面的世界變化大嗎?”

阿爾弗雷德不知該如何回答。

“外面的世界變化當然會大,就像我們唯一的小兄弟已經死了。死了。死了。”男聲頭說。

“死了。死了。”女聲頭贊同道,“像那個孩子一樣,像羅德裏赫先生一樣,像基爾伯特先生一樣。”

“離開的人是笨蛋先生和笨蛋小姐。為什麼要離開?離開只有死,只有這裏存在永生。”

“就算像霧一樣飄忽不定,也是貨真價實的永生。人也好吸血鬼也好都是傻瓜,我說的就是伊萬先生和托里斯先生。”

雙頭鷹一邊吃寶石一邊喋喋不休,聽得阿爾弗雷德耳膜發脹。這只怪鳥在說他沒聽過的名字和不知道的事情,它這是在做什麼?

最後,男聲頭揚起了脖子:“我們是世界上唯一僅存的雙頭鷹。我們的家族曾經很大,我們的祖先曾經跟著凱撒和奧古斯都一起征戰,為他們銜著帝國的軍旗。”

“但是帝國沒有了,我們的家人也一個接一個死去了。”女聲頭接著說,“我們的父親死于1453年的君士坦丁堡,土耳其人把他的屍首做成標本,讓別人以為他還活著。”

現在兩個頭的語調統一了。阿爾弗雷德想。沒有偽飾和嘲笑,這是這只鳥本來說話的腔調。

“我們的兄弟住在德累斯頓,然後在維也納和雷根斯堡。他最後的主人是個羸弱的孩子,永遠長不大,長不大,最後因為悲傷沉睡了就不能醒來。”

“我們原先是羅德裏赫先生的雙頭鷹,他和伊麗莎白小姐在全世界旅行,尋找救治那個孩子的藥方。我們跟著他們,從維也納到華沙,從巴黎到倫敦,從紐約到聖保羅,從開羅到孟買。”

“最後我們到了柏林。基爾伯特先生是笨蛋先生,他的鷹只有一個頭。”

“然後我們帶著達維特的畫像到這裏,托里斯先生卻不喜歡。”

“《馬拉之死》嗎?”阿爾弗雷德插嘴道,“作為記者我挺喜歡那幅的。”

“我們帶來的是《薩賓婦女》。那是喜劇。托里斯先生不喜歡喜劇。”

“他說那是太過完美的喜劇。真實世界不存在那種完美的結局。”

“傻瓜,傻瓜,偽裝的喜劇也遠勝於悲劇。”

“羅德裏赫先生不喜歡悲劇。但他離開就只能是悲劇。他和伊麗莎白小姐丟下了我們離開,那個孩子卻終究還是死了。死了。”

“連同我們最後的兄弟。他從鍍金的籠子摔下來,兩個頭都不再呼吸。他死了。他死了。”

“像最後的帝國一樣死掉了,永遠消失,變成塵土。死了的人不能複生。他們永遠不在了。”

“你說的足夠多了。”

托里斯不聲不響出現在阿爾弗雷德的身後,記者從沒見吸血鬼如此生氣過。

“你是傻瓜,你抓著幻想的虛妄不放手卻不敢正視現實。”

“你是傻瓜,菲利克斯先生在空中翱翔,你卻只能折了翅膀在地面匍匐。”

“我說過了,你說的足夠多了。”吸血鬼聲音變得生硬又低沉,阿爾弗雷德甚至聽見了牙齒咯咯作響,“就算我的脾氣比伊萬先生好許多,我也不是不會生氣。”

“就算伊萬先生用紅布把我們罩上,把我們的脖子勒出血痕,我們的話也會傳到他的心裏。”

“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們。沒有我們,就連他也不知道這間藏書室能找到多少東西。”

“閉嘴吧。因為你的喋喋不休他才會一天到晚變得那麼神經質……”吸血鬼頓了頓,隨後轉向阿爾弗雷德,表情和聲音都變回了原先的柔和,“真是非常抱歉……這只鳥,從它原先的主人拋棄它後就瘋了,一天到晚都在說些有的沒的,您別往心裏去就是了。”

“我們說真話,所有的真話。”男聲頭抗議道。

“我們說這個藏書室能找到的一切。”女聲頭接著抗議,“雙頭鷹從來不說謊,真相永遠不說謊。”

“你只在藏書室能找到什麼這裏說真話。”托里斯打斷它,又抱歉地對阿爾弗雷德苦笑出來,“謝謝您今天一直幫我照顧萊維斯。我的事情處理完了,接下來交給我就好了。您去聽伊萬先生敲鐘吧,去享受,不要在這裏窮受罪。”

阿爾弗雷德突然明白自己必須離開了。這是自然,客隨主便。但在他點頭之前,一個瘋狂的念頭攫住了他。他向雙頭鷹問:“這裏能找到顯影液和定影液嗎?如果有膠捲就更好了。”

他知道這裏不可能有。這個18世紀風格的小鎮,人們連膠片是什麼都沒見過,怎麼會找到19世紀才出現的東西?

“在第十三排書櫃的第十三層的第十三個抽屜。您走吧,您走吧。”男聲頭回答說。

“在吸血鬼看不見的角落您可以來這裏。歡迎您,歡迎您。”女聲頭送別道。

托里斯又露出胃痛的表情。最終他妥協了,答應讓阿爾弗雷德拿完東西後再親自送他去教堂門口。他帶著阿爾弗雷德到了第十三排書櫃第十三層的第十三個抽屜,阿爾弗雷德拉開抽屜,裏面果然有顯影液和定影液,還有柯達的膠片。

拍手[1回]

審判日之一
 
 
距離空城出現已經過去了三天。整座小鎮依舊被毫無變化的驚恐和悲傷籠罩。或許是因為突然受到了太大的打擊,或許是因為伊萬的保證——哪怕阿爾弗雷德覺得自己沒理由為了這事感謝他,他可是威脅要把自己從鐘樓上扔下去——那些以往總會或多或少對阿爾弗雷德採取逃避態度甚至抱有敵意的鎮民,現在對他徹底聽之任之放手不管了。拜其所賜,阿爾弗雷德又得以溜上鐘樓許多次,甚至在伊萬不在的時候。他寧可敲鐘人不在,這樣他才可能近距離觀察被它們的主人視為私人物品的大鐘。這些鐘由青銅打造,很是古舊,鐘體表面的花紋早已模糊。阿爾弗雷德試著像伊萬那樣站在繩網的中心踩下踏板,可下層的大鐘非但沒有如通常那樣沉吟,反而發出似衰弱老者瀕臨窒息的混沌聲響,就連阿爾弗雷德自己都是勉強才能聽見。和所有阿爾弗雷德見過的技工沒什麼兩樣,伊萬肯定也是訓練了很長時間才能用音樂征服這些古老而頑固的器物。不過就算他去問伊萬也大概不會吐露什麼口風,這是商業機密,更何況伊萬差點扔他出去。
 
三天裏阿爾弗雷德相機裏的最後那部分膠片全部獻給了鐘樓、鐘、敲鐘人和飛翔的石像鬼,還有空中的倒影與花園。他在樓頂探頭仰望天空,可能是他的錯覺,鐘樓的倒影在霧氣中下降了些許,靠近鐘樓十字架尖端的部分卻在灰濛濛的水霧中溶化了。花園的影像有時出現在鐘樓尖頂的左側,有時又挪到了右邊,阿爾弗雷德瞪大眼睛,在霧氣略為散開的瞬間能看到花園中模糊的金綠交雜,但一瞬後水霧又將它包圍。起初阿爾弗雷德以為花園比周圍背景更顯眼是他注意力集中帶來的錯覺,但在第三天,他發現並非如此:在廣場上見到的傾瀉白沙是霧氣中莫名顯得光亮的部分,依據過去經驗阿爾弗雷德覺得那些可能是凍結的冰粒,但他也說不準。它們自高空而下,圍繞著花園旋轉,襯得那裏仿佛被渡上了錫,就像入夜後半透明雲層下依稀可見的月亮,慘白到令人心生不安。
 
就在阿爾弗雷德對著群鐘最後一次按下快門時,伊萬爬了上來,再次對他報以嘲笑。阿爾弗雷德注意到伊萬平時整潔的長袍這次顯得皺皺巴巴,似乎是被什麼人狠狠拉扯了。伊萬還是在笑,可那笑容中有種說不出的意味,並非僅僅是氣惱或者憤怒。他問了問,伊萬卻並不回答,只是突然告訴他,自己要敲鐘了,他沒別的什麼事最好下去,不然變成聾子可沒人負責。說完他就從衣袋裏掏出耳塞仔細塞上,旁若無人地開始阿爾弗雷德已經見過數次的準備活動。沒什麼反擊他的辦法,也不想再聽他嘲笑自己轉移話題,阿爾弗雷德知趣地照做了。
 
走出教堂阿爾弗雷德才發現事情有了變化。三五個人跪在教堂外面,如果說教堂裏面的人還是在祈禱哭泣的活物,這些人就更像是擺出禱告姿勢的雕塑,就連最後一點生氣也幾乎全被淘幹了。被鐘聲鼓動起來的石像鬼又開始唱著歌繞著鐘樓盤旋,突然它們中的一隻在空中收起翅膀,朝著那些人一頭栽下,嗓子裏冒出“有罪!有罪!”的尖嘯在高速下扭曲變形成接近電鋸切割的駭人聲音。不過幾秒鐘時間,它直直落在那群人和阿爾弗雷德的面前,毫無懸念地碎成一地渣滓,只剩下“有罪!有罪!”和殘存不去的笑聲在廣場上回蕩,在其他石像鬼的歌聲襯托下更為刺耳了。
 
阿爾弗雷德根本來不及反應,呆呆地盯了那堆碎片很長一陣,面孔血色盡失後才倒吸了一口涼氣。和他對比鮮明的是那些跪著的人,剛才的事情完全入不了他們睜著的雙眼。外面發生了如此大的響動,教堂裏的人也仿佛充耳不聞,只有幾個孩子鑽過人群朝外瞅了瞅,可他們的臉上也沒有任何驚奇神色,有些孩子只是沉默地看著,其他的則用稚嫩的聲音連連說“有罪,有罪”,但他們的聲音裏也不帶任何幸災樂禍的感情。
 
阿爾弗雷德拉住站得最近的一個孩子,打算向他好好問問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孩子沖他搖搖腦袋,用很快的語速吐出一連串阿爾弗雷德聽不大懂的詞句。阿爾弗雷德讓他把剛才的話重新說一遍,但孩子卻再也不願意開口。他只好訕訕松了手,那孩子一溜煙就逃進了教堂的人群中。出乎阿爾弗雷德意料外的是,不多久那孩子折了回來,手裏拿著一個十字架,跑到跪在外面的一個年輕姑娘的面前,低頭把十字架掛在姑娘的脖子上。如果不是這個孩子突如其來的行動,阿爾弗雷德甚至不能把那個姑娘和她身旁的人分辨開來。
 
“伊萬·布拉金斯基先生會給您審判的。”孩子說,“您一定要想起來,您一定能想起來。”
 
他就這樣一直站在那個姑娘的面前,雙手輕輕梳理姑娘散亂的長髮,不停對她說著其他一些阿爾弗雷德聽不清楚的話。絕大部分時候姑娘對他毫無反應,但有那麼幾次她的頭動了動,還有一次甚至鬆開手,指尖對準了孩子的臉龐。只是這些動作持續的時間都太短,她很快又回復成僵死不動的祈禱狀態了。阿爾弗雷德回過神,一方面對跪著的人們失去了興趣,另一方面又覺得那個簡直在和木頭說話的孩子很是可憐。他走過去想繼續和孩子討論先前的話題,可孩子完全不理他,只是自顧自和姑娘呆在一起。
 
就在阿爾弗雷德怪訝之時,托斯神不知鬼不覺地自迷霧中現身,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那群人的身後。他從那姑娘的身邊經過,對阿爾弗雷德搖了搖頭,表情一如既往地柔和,帶著慣常的略顯悲傷的微笑。
 
“請您不要這麼做。您是外來者,還是不要涉足這裏的事情太多比較好。”
 
他擋在了孩子和阿爾弗雷德的中間,輕輕推開阿爾弗雷德伸向孩子的胳膊,同時用腳把石像鬼的殘渣掃向遠離人群的方向。他的指尖在迷霧中有些化開,一時間阿爾弗雷德以為自己的平光鏡該更換了。即便隔著衣服,阿爾弗雷德也能感到對方碰觸的冰冷。這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剛才發生的事情似乎嚇到您了?我很抱歉,可希望您能原諒。畢竟審判日要到來了,所有人都在憂心忡忡。就連石像鬼……嗯,您可以認為它們也不那麼正常了”
 
阿爾弗雷德記起自己現在應該說些什麼了:“It’s OK!我只是嚇了一跳而已,而已。”他咧嘴笑了笑,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做到表情自然,“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剛才到底怎麼了?”
 
托里斯看了他一會兒,遲疑著回答說:“我想……接下來幾天裏,您大概還會見到許多類似的事情,那我也就必須對您開誠佈公了。”他停頓了幾秒,繼續說道,“您知道,審判日要到了。有罪的人都要經受審判,只要他們能想起自己犯下的罪孽是什麼。”
 
“等等等等,這裏有有罪的人?什麼罪?違反了法律還是……?”
 
“……我不得不告訴您,這裏不存在沒有罪的人。”
 
吸血鬼斬釘截鐵的回答讓阿爾弗雷德一陣錯愕。看他愣住,托斯就接著解釋下去了。
 
“回想起罪責的人經過審判就可以離開這裏。您知道長久呆在這裏是什麼滋味,我想……這從各種意義上說都是一種煎熬。”
 
這回答不能說不在阿爾弗雷德意料之中,畢竟托里斯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可這次,他對這個理由感到十分的不舒服。
 
“你以前說過,你們沒有膽量離開這裏。迷霧是很可怕,我承認。但是像這樣跪在教堂前面和從這裏離開……我無法理解。”
 
吸血鬼垂下眉毛,表情中的悲傷神色又增添了幾分。
 
“迷霧不會阻攔知道自己去向之人的通路,我只能告訴您這點。”
 
阿爾弗雷德覺得自己應該仔細品味這句話來弄清吸血鬼到底想說些什麼。可沒等他開始思考,孩子突如其來的話就把他的思路打斷了:
 
“可恨的迷霧把我們都困在這裏了。”他說,垂著頭,小心拉住了托里斯的衣擺,“如果姐姐能出去,她就不必像現在這樣了……”
 
托里斯轉過身,蹲下去讓視線與孩子等高,愛憐地揉了揉孩子的頭髮。
 
“沒錯。所以您的姐姐才自主選擇了要經受審判的道路,您要尊重她的選擇。無論是伊萬先生還是我都希望您的姐姐能終獲平靜。但是。”他稍稍加重了語氣,“您向伊萬先生說了那樣的話,等他出來後您要向他道歉。您都把他的衣服抓成那樣子了。”
 
“可是伊萬·布拉金斯基先生說……”孩子的聲音低了下去,“他不會原諒我了。他不會讓我再聽見鐘聲了。如果姐姐真的能想起自己的罪,我想和姐姐一起走,可他卻不同意。”
 
“我們都有自己的職責。”托里斯溫柔地說,“伊萬先生的職責是用鐘聲看護這個小鎮和這裏的鎮民。您的職責是在這裏等待、回憶或者經受審判。我們沒有別的出路,包括伊萬先生。您現在應該留在這裏,只要您留在這裏伊萬先生就不會……”
 
孩子立刻打斷了他。
 
“他會的。我不該提起伊萬·布拉金斯基先生的姐姐。我急昏了才那麼說的……我不敢去。他會吃了我。”
 
托里斯罕見地直接表露出詫異神色。他給阿爾弗雷德的印象一直是像愛德華一樣對小鎮各類事情都熟識在心,不止因為他是活了數百年的吸血鬼。他茫然瞪著孩子的臉,目光焦點卻不在他周圍的任何一處。良久他才緩緩開口道:
 
“您,確實不應該……不過……沒關係,相信我,即便伊萬先生不會原諒其他任何人,他也會原諒您。我以周圍不會散去的迷霧向您保證。他出來後我會呆在您身邊,您只要向他道歉就好了。不會有事的。”
 
說著,發自內在的柔和信心又重新爬上了他的臉龐,把他憂鬱的表情沖淡成和喟歎類似的神色。他對孩子溫存笑笑,這笑容似乎給了孩子勇氣,讓他能夠親吻托里斯的指尖表示感謝。隨後他們就和那些靜默的人一同等在教堂門外,直到伊萬從教堂中出來。敲鐘人沒想到自己會看見那個孩子,驚訝之餘竟也說不出什麼。在吸血鬼的鼓勵下,孩子誠惶誠恐地向敲鐘人道了歉,朝他鞠了一躬後就溜回了教堂裏。伊萬怔怔地看他到不見蹤影,旋即皺起了眉,自覺不自覺地抻了抻長袍上的褶子。
 
“他不值得……”
 
這句沒了下半句的句子清晰地傳入阿爾弗雷德的耳中。隨後記者看見托里斯皺了皺眉,卻也不再言語,轉身去收拾那一地的石像鬼碎片去了。
 
 
晚飯時間開始前,阿爾弗雷德一直在房間裏處理他最新拍完的膠片。顯影液和定影液都用完了,所得成果倒也是斐然。伊萬的幾張底片異常清晰。要不是那過分大的鼻子破壞了比例,他完全可以去給美術學院的學生當模特,當阿爾弗雷德察覺到這點時,他立刻用活生生的年輕的米歇爾·科萊昂給敲鐘人定了性,並為自己可以一下子抓住人物本質性格而沾沾自喜,畢竟這說明星雲獎離他更近了。斯瓦羅格的樣子很是可愛,如果美泰公司以這種造型製造玩偶會大賺一筆。花園和鐘樓倒影也都模模糊糊地出現在底片上,阿爾弗雷德發自內心不希望它們是海市蜃樓,不然一來與這個小鎮太不相配,二來也太無趣了。石像鬼像極了《夜行神龍》裏面的布魯克林,雖然那些夜行神龍遠比它們可愛得多。亞瑟一定會出高價購買這些底片,想到自己哥哥那種求之若渴的神情,阿爾弗雷德毫不猶豫地得意了起來。
 
他也在晚餐後把這些底片交給旅店主人兄弟倆看了。萊維斯正在給壁爐生火,他把膠片對準火光時吉爾伯塔和萊芙娜也好奇地把花冠湊了過來,特別是吉爾伯塔,那樣子就像在對底片內容品頭論足。兩隻斯瓦羅格原本正在壁爐角落裏交纏尾巴玩耍,這時也把頭探過來,頭頂上的小火星噗噗躥得很高,嚇得萊維斯大喊一聲,差點失手把膠片扔到火裏去。愛德華看底片的樣子比萊維斯沉穩很多,不過他首先注意到的還是伊萬的成像,並為此又稱讚了伊萬一番,雖然他覺得比起教父還是年輕版的達斯·維達更像伊萬本人。“這樣看伊萬先生果真還是與我們不一樣。他依舊是人,毋庸置疑。”
 
阿爾弗雷德迷惑地詢問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院精推推眼鏡推託說自己只是失言,讓記者不要繼續追究了。阿爾弗雷德卻不想放過這個機會,繼續死纏爛打,愛德華沒有辦法,只好輕咳一下後小聲回答說:
“您要知道,被基督所排斥的東西,是被一些人稱作沒有靈魂的,雖然我並不認為靈魂的定義有這麼狹窄。您的相機的原理和鏡子異曲同工,我想我已經說得足夠多了。”
 
阿爾弗雷德還是一頭霧水,可之後無論他如何軟磨硬泡,愛德華都鐵了心般顧左右而言他,記者只好作罷。院精繼續鑒賞著底片,一邊看一邊讚歎阿爾弗雷德的攝影技巧高超。他指著其中一張對記者說,沒想到就連大鐘上的花紋都能拍得如此清晰。
 
阿爾弗雷德接過底片看了看,發自內心地同意了院精的看法。底片中的花紋比他肉眼看的還要清楚許多,那些拉丁字母他已經可以拼出來了。
 
“‘卡提……’中間太暗看不清了,‘卡提……卡謝芙娜,1795’。Oh!這個是銘文吧。1795年真的很早了。卡謝芙娜……這個小鎮以前有人叫這個名字嗎?”
 
愛德華頃刻沉默了下去。倒是萊維斯,他生好火又安頓好兩盆盆栽後,早就走了過來,此刻也在盯著那些底片出神。“不是‘卡謝芙娜’,只能是‘武卡謝芙娜’。那是伊萬先生的姐姐喲。”
 
“你們的伊萬先生不是姓布拉金斯基嘛?她的姐姐不應該是布拉金斯卡婭?”
 
“卡提琳娜小姐嫁人了嘛。她真的是個美人,如果不是因為……”
 
“萊維斯!你說的夠多了!”
 
院精的當頭棒喝霎時就讓宅精閉了嘴。萊維斯哆哆嗦嗦著,像老人一樣慢悠悠地轉過身子,一開始還不敢直接往窗外看,只是靠眼角斜瞥,沒有發現那高大的身影後才極其小心地轉過頭去,確認伊萬沒有站在那裏才如釋重負地長歎一聲,嘴角可憐巴巴地絞了絞,在阿爾弗雷德看來頗有些神經過敏了。
 
“謝天謝地伊萬先生不在這裏!要不然,要不然我就死定了……”
 
這大概不是小小的宅精第一次捅婁子。愛德華用力揉著太陽穴,眼鏡在鼻樑上晃了又晃。
 
“唉,什麼時候你說話辦事前先想一想,就能給自己減少不少麻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伊萬先生是什麼樣的人……”
 
“他像達斯·維達那樣可以使用原力?”阿爾弗雷德插嘴問道。
 
愛德華吃驚地搖頭。“您在說什麼啊?電影裏的事情您怎麼能當真呢?雖然伊萬先生確實……好吧,既然您已經見到這裏這麼多違背常識的事情了,那我們私下講,他也許是會一些法術的。神學院都在培養除魔師,他們現在應該還在幹這個吧?”
 
“也許。”阿爾弗雷德乾巴巴地回答。他真的不清楚。
 
“真是奇怪,外面的世界變化竟然會如此巨大,希望那些極光還掛在千湖上。”愛德華小聲說著,聳了聳肩,“雖然伊萬先生算不上是真正的除魔師,可他也畢竟是神學院的學生。一些治病除厄的事情他倒是幹得不錯——我是聽托里斯先生說的,這裏的活物裏沒人比他更瞭解伊萬先生了。”
 
這是愛德華第一次直接談論他主人的過去,以他嚴謹而小心的方式。阿爾弗雷德一下子來了興致,巴斯德什麼的在這種時候都應該收進抽屜裏。“所以?”
 
“所以他應該還是會幾個法術的,正確的法術,我想,雖然我看不出他們的驅鬼和木頭房子裏的老太太煮草藥有什麼區別。”
 
“就像雅加婆婆。”萊維斯接口說,“可惜她的杵和缽飛不過迷霧。”
 
“對,還有雅加婆婆,還有冬將軍。聽說有人在迷霧裏見過他們,不過他們到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小鎮,應該是伊萬先生的鐘聲把他們擋在外面了。說不定這也是法術。”愛德華推了推鏡架,“只要伊萬先生不要故意拎著白雞白狗什麼的進來,他會多少法術我倒是沒意見。”
 
“以前基爾伯特先生倒是經常這麼做,可那時候愛德華你還不是院精呢。”萊維斯咯咯笑出來,臉色比先前好了許多,“基爾伯特先生才是真正的除魔師,我見過他……”
 
愛德華打斷他:“萊維斯,基爾伯特先生早就不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以後還是不要再提那個人比較好,我個人是這麼覺得的。”
 
在萊維斯侃侃而談的時候,架子上的吉爾伯塔也昂首挺胸,雖然對比萊芙娜她更像是挺起啤酒肚;可愛德華話音剛落,吉爾伯塔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垂頭喪氣地低下花冠,讓自己的小葉枯萎去了。她沮喪的樣子驚動了萊維斯,宅精只好慌忙去給她找噴壺。愛德華尷尬地抓抓頭髮,迅速轉移了話題:“我們一開始在說什麼來著?”
 
“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姐姐。”阿爾弗雷德想了想,決定補上一句,“他說他的姐姐就生活在空中花園裏。”
 
“他對所有的人都這麼說。那位小姐是個溫柔又和善的美人。可是,唉,您看,審判日就快到了,我建議您不要當著伊萬先生的面提到她,這樣對誰都好。”
 
片刻之後,他撇了撇嘴。
 
“很抱歉,看來這次審判日對我們的影響比以往都要大。就連我剛才也跟您說了這麼多有的沒的亂七八糟的……您不要提到那位小姐就好。其他的話,您最好都忘掉,這對您也好,我是說真的。”

拍手[3回]

教堂的敲鐘人與敲鐘人的花田




第一段鐘聲並不算長,在阿爾弗雷德跑進教堂後便悠悠結束。然而封閉建築化為巨大的共鳴箱,把餘音加重成無法徹底消除的、宛如教堂花拱兩側聖像組成的唱詩班吟唱不停的音律,和著沙漏中沙粒的傾瀉與站在教堂正殿兩側的鎮民們禱告的低語,在阿爾弗雷德耳中嗡嗡作響,無休無盡。蹲在廊柱上的石像鬼目光炯炯,如砂子般粗礪的呼吸仿佛人的低笑,石制的蝙蝠翅膀不時拍打,推落著柱頂的灰土石塊,讓它們看起來比之前興奮了許多。就算現在早已對它們見怪不怪,初次見到活動的石像鬼時阿爾弗雷德卻很是嚇了一跳,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西歐的裝飾會活生生出現在明顯東正教風格的教堂裏。亞瑟會說這是文化的濫用,而逐漸阿爾弗雷德發現這種不倫不類組合的創新性很對自己的胃口,而他也終於能在民俗方面擊敗亞瑟一次:亞瑟肯定沒聽過石像鬼之歌,雖然阿爾弗雷德也完全聽不懂它們的語言。但現在,在細密聲音的漩渦中,興奮的石像鬼們唱的歌卻和阿爾弗雷德以前聽過幾次的截然不同:更粗獷,更狂喜,仿佛在為即將發生的什麼摩拳擦掌。這讓阿爾弗雷德不能不停步傾聽,很奇怪,他這次居然聽懂了它們在唱些什麼——

那火蛇自天而降,

自天而降,太陽的老父天空的王,

審判的大門逐漸開敞,

逐漸開敞,讓我們來把這消息傳揚:

歡笑吧,遊蕩魂靈,魑魅魍魎,

定要在之後的盛宴中填飽肚腸!

填飽肚腸,聽那絕望的杯盤叮噹作響!

快去,快去把這消息向主人傳達,

在三乘三乘三的鐘聲後向主人傳達,

去狂風中邀請白色的德拉庫拉,

還有花下的夫人卡米拉,

在那永遠不會出現的月光下。

如果你能在漫天迷霧中找到她!

哈哈哈!如果能在漫天迷霧中找到她!


阿爾弗雷德習慣性地端起相機,卻因廊柱頂端缺少蠟燭而只好訕訕作罷。進入教堂的鎮民愈來愈多,不一會兒阿爾弗雷德便發現自己的兩側不知何時已經站滿了人,而更多的鎮民正穿越層霧出現在大門口。那些已經找到自己位置的人站在牆邊的扶椅旁低垂著頭,要麼緊緊攥著摘下的帽子,要麼不停摩挲長滿老繭的雙手,不時有人在石像鬼那充滿嘲笑的歌聲後低聲哭泣。這完全不是阿爾弗雷德以前旁觀過的小鎮的正常彌撒,就算教堂裏從來不曾有牧師、神甫或是牧首,就算鎮民們劃十字從左到右還是從右到左都不能統一,但以往的彌撒都規整到仿佛有人在無形中指揮,平靜到死氣沉沉。如今這些人像摘下了面具,露出了原本的易於受傷的驚恐心靈,全部都在為某種阿爾弗雷德摸不著頭緒的未來瑟瑟發抖。石像鬼們還在唱歌,在它們的低笑中鎮民們顫動的祈禱聽上去愈發可憐。

然後一天內第二次的鐘聲敲響了,沿著教堂的穹窿滾滾向前,吞沒了石像鬼的沙啞歌聲。人群安靜下來,但這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隨著鐘聲的韻律逐漸從單調走向華彩,鎮民們開始遵從鐘聲的節奏,用他們各自的語言重新開始禱告。那裏面有俄語,應該有德語和波蘭語(他聽出了幾個詞),令阿爾弗雷德吃驚的是他似乎還聽見了拉丁語。這些不同的語言混在一起,交織出阿爾弗雷德異常熟悉的篇章:

另有一獸從地中上來,有兩角如同羔羊,說話好像龍……

又行大奇事,甚至在人面前,叫火從天降在地上……

叫獸像有生氣,並且能說話,又叫所有不拜獸像的人都被殺害……

無論大小貧富,自主的為奴的……

除了那受印記、有了獸名或有獸名數目的……

它的數目是六百六十六……


《啟示錄》的片段此起彼伏,顫抖著讓人覺得整座教堂都在隨著末世預言晃動。眾人的表情被搖曳的燭光畫上濃厚的陰影,仿佛卡拉瓦喬光怪陸離的光影,又在數個瞬間讓阿爾弗雷德想起了薩爾瓦多•達利的那些在崩塌中靜止的世界。

巴比倫大城傾倒了,傾倒了!

成了鬼魔的住處

和各種污穢之靈的牢獄。

……

所以在一天之內,

她的災殃要一起來到!


人們的低微言語像爬過石縫的螞蟻,演奏著噩夢的旋律,踐踏著阿爾弗雷德所剩不多的理智,一時他甚至無法確信自己見到聽到的是幻像還是不可辯駁的真實,就像他在這個小鎮留居的將近六十日,在鐘聲裏也仿佛變成了那些被他徹底忘卻又重新憶起的夢境。抬起眼,他看見廊柱上盤著火紅的生有翅膀的大蛇,朝他吐著信子,散發著硫磺的氣味;而只是一次眨眼後,那蛇卻消失了,阿爾弗雷德眼前除了密集的人群,只剩正殿盡頭躍動燭光下設有三扇門的牆壁,而鐘聲正從那牆後傳出,比以前任何時間在阿爾弗雷德聽來都要響亮。

記者這才記起他究竟為什麼要進入教堂,便擠過人群朝牆那邊走去。牆前本應由牧師站立的位置即便在這個明顯特殊的日子裏還是被一張講臺大小的方桌霸佔,桌上依舊是那座泥土堆積的小丘,而原本插在小丘上的密密麻麻的十字架卻全部不見了。牆上以往一直緊鎖的正中大門微微露出細縫,像是在特別迎接誰的到來。大門兩側的天使門上,米迦勒手持火劍怒目而視,加百列雙手撫胸似在歎息。阿爾弗雷德劃了個十字,抓緊相機,悄悄把門縫推大些後溜了進去。

門後的轟鳴更響亮了,嗡嗡聲讓阿爾弗雷德覺得是自己的頭骨在振動。這裏沒有任何人工的照明設施,只有從細長窗口中透過的黯淡天光能稍微照亮窗口前的一小塊地。適應了眼前的昏暗後阿爾弗雷德走向窗口前隱約可見的突起——那果然是階梯的起始,由此階梯開始緊靠牆壁盤旋上升,而那些細長窗口都安設在能照亮階梯的地方。阿爾弗雷德知道自己在繞著一個豎軸盤旋上行,但樓梯裏側昏暗模糊,雖然總讓人覺得安放著什麼;他想看清楚些,可被四周牆壁共鳴而放大的鐘聲讓他無法集中精神。爬過百多階臺階後,阿爾弗雷德通過樓頂方門,眼前豁然開朗。他已經站在了鐘樓的一層平臺上,八個小拱下分別懸掛著八口大鐘,鐘舌上都聯結著線繩,分別通過天花板上的小孔與樓上聯結。其中幾個鐘舌正在按照沉穩的節奏敲打鐘身,生成的悠長而過分洪亮的聲音讓阿爾弗雷德略感頭痛。通向第二層平臺的唯一道路是立在平臺正中的直梯,阿爾弗雷德就手腳並用爬了上去。第二層平臺比第一層小了一圈,拱下懸掛鐘的個數卻是第一層的兩三倍,這也是因為即便是這層體積最大的鐘,也比下層最小的小了一半。這些鐘的鐘舌上也都連接著線繩,有的彼此間打上結,有的和通向樓下的線繩打上結,織成了密密麻麻而繩結繁瑣的網。網的中心就是敲鐘人伊萬•布拉金斯基,這讓阿爾弗雷德突然想到了盤踞在網中心、時刻等待獵物自動上門的獵手蜘蛛。

伊萬背對著阿爾弗雷德站得筆直,左腳不停在連接於繩網上的三個踏板間來回踩踏,於是樓下大鐘的和絃不斷變化;左手依照節奏拍打著向八方散射的繩索,仿佛在靈巧地彈撥樂器,於是小鐘的和絃愈發精彩;右手拉住最小三個鐘的線繩波浪般搖擺,也引得最為清脆的三道鐘聲潮水般滾滾不絕。與在樓下相比,鐘樓上的聲音會讓人本能地捂住耳朵,但在阿爾弗雷德,他的人類本能似乎敗給了攝影記者的天性;在他反應過來自己正在做什麼時,手中的相機已經在伊萬的身上對好焦,幾張膠片也已經曝過光了。

他以前從來沒有給伊萬拍過照,愛德華也好托裏斯也好也從沒說過伊萬是否會出現在相片上。如果拍不出人像至少能拍出東歐式的大鐘,就像他在旅店裏用自帶的顯影液沖洗出了所有建築和大多數人的影像,阿爾弗雷德默想,這樣也算是不虛此行。如果這是敲鐘人的餞別禮物,倒是不差。

直到伊萬第二段敲鐘完畢,阿爾弗雷德又換著角度拍了十來張相片,之後就退到後面遵從本能地雙手捂住耳朵。伊萬一直專注于敲鐘,連頭都沒扭一下,大概也沒有察覺到阿爾弗雷德的到來。終於那個高大的男人從踏板上把腿收回,雙手也離開了那張繩網。他把右手伸進說不清是正教僧侶服還是過長的深色俄式大衣的口袋裏,掏出了一個半滿的酒瓶,側過身子,把瓶口舉到嘴邊,正要喝下去時餘光瞟到了仍在用手揉著耳朵的阿爾弗雷德,動作立刻——阿爾弗雷德也立即放下手臂,但從他的角度看,敲鐘人是以異常滑稽的近似卡通的幅度——僵住了。雖然個子很高,敲鐘人的臉卻依舊透著一股娃娃臉的氣質,而他的聲音更是與他的身高不成比例,近乎是童音的叫嚷頃刻傳到了阿爾弗雷德的耳中:“誰讓……”他放下酒瓶,把插在耳朵裏的耳塞拔了出來,向前大跨了一步,動作粗魯得好像領地被侵犯的熊,“誰讓您上來的?”

看來伊萬忘記了登塔許可的事情。這肯定不是什麼好事,阿爾弗雷德嘖嘖嘴,覺得自己還是在原地站直更安全,畢竟面對猛獸時掉頭逃跑乃是下下策。伊萬陰著臉又走近了幾步,不知為何那張孩子氣的臉孔就是讓人不由自主想要顫抖。阿爾弗雷德吞了口口水,小心護住自己的相機,仰起脖子故意露出不屑的神情。

然後伊萬噗哧一聲笑了,笑顏完全人畜無害,變臉速度之快讓阿爾弗雷德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啊啊,您果然碰上這種事就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呢,和那天被我抓住時一模一樣。”他的聲音裏也帶著笑腔,似乎是發自內心感到好笑,“阿爾弗雷德•F•瓊斯先生,我當然知道是我允許您登塔的,而且您能注意到門縫這件事本身就足夠讓我驚訝的了。”他後退一步,揮了揮手,動作瞬間變得優雅起來,和他在擺弄鐘繩時別無二致,雖然阿爾弗雷德此刻反而覺得這類動作充滿了諷刺,“感覺怎樣?站在這您寧可晚上不睡覺也要偷偷溜進來的鐘樓之上感覺如何?這是對您先前出格行為的小小懲罰,我相信您不是那麼缺乏幽默感的人。呵呵。”

他當然不缺乏幽默感,如果這份幽默感沒有因為驚嚇而選擇躲藏起來的話,阿爾弗雷德氣惱地想。誠然,他因為好奇多次想爬上鐘樓,但他的行動總會被教堂中的鎮民看在眼裏,然後他們就會不聽任何理由地要求他遠離那扇門,甚至動手把他從小桌旁拉開。終於,在阿爾弗雷德最後一次連滾帶爬地從籬笆外狼狽逃回小鎮後,在一個除了沙漏萬籟俱靜的夜晚,他突然想通了:既然那些人在白天總會阻攔他,那他在沒人的時候溜進去不就好了?身體恢復得差不多後他說幹就幹,為了不驚動旅店的兄弟倆直接從二樓窗戶跳了出去。夜晚的教堂中似乎就連石像鬼也入了睡,正殿裏除了沙漏和阿爾弗雷德自己的腳步聽不見其他任何雜音,反到令人緊張到無以復加。阿爾弗雷德走到小桌前,桌上土丘插滿了十字架,幾乎不能再插入其他任何東西。他輕輕碰了碰其中一個,金屬的觸感異常寒冷。然後他繞過桌子面對大門,兩側天使或是憤怒或是哀愁的目光讓他突然毛骨悚然起來,仿佛他們如小鎮中各種奇怪的存在一樣也是活物。強行收住自己太過信馬由韁的想像,阿爾弗雷德深吸一口氣,把手放在了大門的門柄上——然後他就被一股力道狠狠拽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起初他以為果真是天使顯了靈,嚇得幾乎失去知覺,隨後他才發現自己面前站立著的是舉著蠟燭的伊萬,燭光下他那張明顯在生氣的臉孔更加猙獰了。“誰讓您在這種時候到這裏來的?誰允許您這樣做的?”他咆哮著,引得石柱上某個石像鬼打了聲呵欠。“你閉嘴!”他沖著那團黑暗嚷道,“再敢動一下,惡魔!你再敢動一下,我就要把加諸到你主人身上的懲罰七倍加到你的身上!”

黑暗中果然不再有任何聲音,仿佛那些石像鬼也都害怕得全身僵硬了,就像旅店的那個倒黴的宅精。伊萬哼了一聲,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回阿爾弗雷德身上,身軀比阿爾弗雷德白天所見更顯高大且威壓感充足了。“這可不成,就算您是外來者也不成!您不可以破壞這裏的規矩,否則您就是這裏的全民公敵!您站起來!”

說著他粗暴地一把把阿爾弗雷德拽起來,更為粗魯地把他從小桌旁推離。“您回去睡覺吧,這裏沒您什麼事!別再在晚上跑到我的教堂裏來!”

阿爾弗雷德很想反駁,但被剛才一嚇,仿佛那些荒原上的什麼的影響又在彙聚,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不舒服起來。這樣就別無選擇,只能打道回府。阿爾弗雷德不甘心地撇撇嘴,沿著來時的路回退,然後他聽到伊萬一個人嘟嘟囔囔說著些什麼。

“又在幹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

他有些好奇地扭過頭,看見伊萬幾下就把土丘上的十字架拔光了。

那時的伊萬•布拉金斯基確實很可怕,但現在剛剛敲鐘完畢的伊萬卻在因為惡作劇成功而過分地得意不已,像極了還沒成長的小孩。阿爾弗雷德認為應該說出一些反駁的話壓壓他的氣焰,但他的大腦顯然不能給他足夠的理論支持,而伊萬趁此機會也自顧自地說下去了。

“啊呀,看來您比我想像得要更加愚蠢。不過沒關係,您不是這裏最愚蠢的人。”他壞笑了幾聲,像蜘蛛盯著獵物一樣盯著阿爾弗雷德,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因為您應該也能看出來,這裏只是高,卻依舊什麼都看不透。您好好欣賞自我意識膨脹製造出的美景吧。”

他為阿爾弗雷德讓開道,故作禮貌地微微鞠躬,雖然誰都看得出來他只是在輕蔑。阿爾弗雷德哼了幾聲走過去,景象確實與伊萬說的差不多。雖然鐘樓有大約十層樓的高度,在鎮中獨具一格,可隔著迷霧,從樓上只可以看見扇形小鎮的外廓與距離廣場最近的幾排房子,就連那座恢宏的城堡也不清不楚,更不要提籬笆和河了。略感鬱悶地拍了拍霧中風景,阿爾弗雷德從小拱下探出腦袋,結果相機差點脫手:他從那裏看不見廣場,霧氣下隱約可見把小鎮裁成扇形的絕壁,而他正站在絕壁之外。

“My God!! 這裏……這裏是懸空的!!”

“您現在才注意到這點,真是令我失望。”伊萬哼了哼,語氣令人很不愉快,“雖然教堂修築在實地上,與教堂相連的鐘樓本身倒是懸空的。換言之……”他走過來,輕輕按住阿爾弗雷德的脖子,臉上掛著愉悅的微笑,“如果我把您從這裏丟出去,您就會直接落到懸崖之下粉身碎骨了喲。”

如果這位還在為了夜闖教堂而耿耿於懷,那也未免太小家子氣了,阿爾弗雷德鬱悶地默念。而且被人按在懸空的地方只會愈發心驚膽戰,如此想著,他使勁向後一抖,一下子甩開了伊萬的手。

“你別這麼說,就算你把我扔到廣場上,我也一樣會粉身碎骨。”他咬牙切齒地笑道,“我可不是貓,貓有九條命,我沒有。”

伊萬挑了挑眉:“這句話說的不錯,您確實比我想像的要更有頭腦些,至少像個核桃了。”

阿爾弗雷德決定暫時忽視明顯在拿他開涮的敲鐘人,自行解決風景選擇的問題。為絕壁留了影后,他又向遠離廣場的方向挪了挪。托裏斯曾經跟他說過,小鎮的絕壁連通的是不見底的深谷,而此刻很明顯,深谷中的霧氣正在蒸騰。探出身子抬頭仰望,空城的倒影倒是比從廣場看更為清晰。而在那座教堂影像之下,懸浮於曠空之中,阿爾弗雷德突然發現自己看見了奇怪的東西:一片金綠交錯中隱約可見一塊冰藍,全部在霧中若隱若現。

他立刻改了念頭,重新和伊萬搭話:“My…你知道吧,那個,那個是什麼?”

“那個?那個是哪個?”伊萬一邊說著氣人的話一邊走到阿爾弗雷德身後,仰頭朝相同的方向看去,隨後就不出聲了。

“Hey!!我在問你,那個是什麼?”

阿爾弗雷德轉過身子,卻看見伊萬掛著他人難以形容的表情一動不動,抓在拱壁上的手指骨節因用力而發白。

“……你沒事吧?我說,你怎麼……”

“……那個,那是我的花田。”

“你的什麼?花田?在那種地方?”

阿爾弗雷德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伊萬卻無所謂地縮回身子,雖然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個方向上。

“那是我的花田,是像您這樣的外來者永遠不能瞭解的我的瑰寶,和這裏,我的小鎮有著同等的價值。”

他平靜地說,臉上不再有任何表情。

“您那麼好奇我都看不下去了。如果您想知道,我倒是能告訴您一些關於花田的事情。那裏全部是我親手種植的向日葵,一年到頭都在綻放。那是如此美麗的景色,比這裏的一切都更美麗。然後……”他深吸一口氣,“那裏住著我的姐姐,她是全世界最溫柔的姑娘。當然,您是不可能到達那裏的,所以無論是花田的美景還是姐姐泡的茶您都無福消受。真可惜,但誰讓您是外來者呢。”

說完他聳聳肩,從衣袋裏重新掏出酒瓶猛灌了一口,拿手背擦擦嘴就把酒瓶放回去,磕碰到他衣袋裏的什麼小部件而發出叮噹作響之聲。不用想也知道,那裏面肯定是十字架。然後,在那張網的中心,一個小型的沙漏翻轉了過來。伊萬皺了皺眉,搖著頭重新站回了原來的位置。

“我要準備今天第三次、也是午飯前最後一次的敲鐘了。您的遊玩時間結束了,阿爾弗雷德•F•瓊斯先生。您可以自行選擇從這裏離開的方法。”

他背對著阿爾弗雷德,聲音顯得有些發悶。緊接其後的是一陣沉默。石像鬼的歌聲似乎傳了上來,讓阿爾弗雷德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

快去,快去把這消息向主人傳達,

在三乘三乘三的鐘聲後向主人傳達,

去狂風中邀請白色的德拉庫拉,

還有花下的夫人卡米拉,

在那永遠不會出現的月光下。

如果你能在漫天迷霧中找到她!

哈哈哈!如果能在漫天迷霧中找到她!


記者轉了轉眼珠,心想該拍的都拍了,今天到此為止也算是計劃完成。於是他說了聲再會就下了樓,一路回到了教堂正殿。廊柱頂的石像鬼還在唱著嘲諷的曲調,粗重的呼吸化為輕蔑的笑。正殿中擠滿了全鎮的居民,人牆排到教堂門內,從大門泄入的光線徹底模糊了他們的影像,仿佛單獨的個體早就融化在彼此之間。而後鐘聲響起——

巴比倫大城傾倒了,傾倒了!

成了鬼魔的住處

和各種污穢之靈的牢獄。

……

所以在一天之內,

她的災殃要一起來到!


阿爾弗雷德搖了搖頭,夢幻感與沮喪感同時充斥心頭。為了把那令人不安的詭異曲調拋諸腦後,他像躲避瘟疫一樣擠出人群,從密到令人透不過氣的教堂逃了出去。

然而歌聲、歎息聲和其他聲響並不能被石牆阻攔。阿爾弗雷德聽見身後傳來翅膀撲動的聲音,轉頭去看發現那些石像鬼不知何時已經從教堂的窗口探出了身子。他們鼓動著灰黑的雙翼,鷹頭犬頭山羊頭跟隨響個不聽的鐘鳴嘶吼。十層樓高處,依稀可以看見伊萬黑上衣的長袖抖動——石像鬼們起飛,化作深暗而巨大的魅影,繞著教堂盤旋,繞著鐘樓盤旋,繞著伊萬盤旋,在鐘聲中哼唱著那唯一的曲調——

如果你能在漫天迷霧中找到她!

哈哈哈!如果能在漫天迷霧中找到她!


 


拍手[0回]

小鎮、記者、火蛇與空城




那天,把阿爾弗雷德•F•瓊斯從夢中驚醒的巨大聲音降落在廣場盡頭,沉重悠長好似有誰吹響了號角。聲音順著自廣場向鎮中延伸的錯綜盤結的街道翻滾前行,雷鳴般咕隆咕隆地籠罩了整個小鎮後又與出現時如出一轍,突然之間融化在迷霧中消失不見了。

從驚訝和迷糊中緩過神,阿爾弗雷德立刻推開窗子向外探望,可小鎮早就恢復了先前的死寂,昏暗霧中什麼都看不清,更別提能發現任何變化。陰冷潮濕帶著朽敗氣息的霧氣撲面而來,一如既往地令人不大舒服,阿爾弗雷德只好訕訕關了窗,躺回床上打算將被打斷的夢繼續下去。然而連續翻了幾個身後,他發現自己非但不能想起那個夢境的內容分毫,就連睡意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只知道那是一個極其令人滿足的美夢,美妙到讓他此刻身處的小鎮蒼白到失去了任何色彩。屋內一角自動沙漏中的白沙瀑布砸向底盤的淅瀝聲音在無眠中出奇清晰,但隨著瀑布愈發貼近斷流邊沿,響動也不可避免地愈來愈弱。這讓阿爾弗雷德產生了自己正在目睹什麼東西不可避免慢慢走向終結的錯覺,這錯覺著實令人不快,反而刺激得頭腦更為清醒。意識到繼續躺著只能讓自己更加鬱悶,阿爾弗雷德揉了揉額頭,跳下床戴上眼鏡,把相機掛上脖子後就推門而出。房門閉合的一霎那沙漏中最後一粒白沙落入底盤,叮的一聲玻璃容器開始迅速翻轉,宣告新的一天的來臨。

除了廣場教堂的鳴鐘,唯有無處不在的沙漏能讓小鎮的人們確信時間還在流動不停。這些沙漏惟有在室內才能正常運作,據說是因為它們懼怕屋外迷霧無孔不入的寒冷侵蝕故而凝固,於是壁爐中的火熄滅又燃起,人們入睡又醒來,永遠伴隨著白沙傾瀉的細密聲響。而在室外,在那漫天的迷霧中時間失去了概念。潮濕、昏暗而寒冷的天色一成不變,拜霧氣所賜天空中永遠找不見太陽、月亮和星辰,就像極晝時永不到來的夜晚即將降臨時刻的陰沉,在午鐘敲響的時刻略微明亮些,在沙漏宣佈子夜來臨的時刻更為沉暗些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黑夜。這讓阿爾弗雷德想起自己在阿拉斯加采風時遭遇的暴風雪,風暴平息後他躲在山洞中瑟瑟發抖,周圍沒有人也沒有動物,白色的針葉林死寂,陰雲下因為極晝的關係甚至無法判定是否迎來了新的一天。阿拉斯加一天的遇險後他到弗羅裏達享受陽光恢復精神花了兩周,而這次,如果他能順利從這個小鎮安然離開,他寧可接下來整整一年都留在好萊塢,哪怕是為那些香豔明星拍照,只要他還能繼續呆在陽光明媚的加利福尼亞。

在加利福尼亞聽馬修對自己嘮叨不停……阿爾弗雷德靠在樓梯扶欄上禁不住苦笑出來,或許兩個月前他真的應該聽馬修的話放棄巴爾幹的攝影計劃。他以為他能在南斯拉夫的戰爭中拍到一兩張令自己正義感沿血管漲湧並足以讓他獲得普利策獎提名的作品,誰想到他竟會來到小鎮——具體是怎麼回事完全記不得了,但等他發覺,從烏克蘭通向羅馬尼亞的公路已經不再是他認識的模樣,天空中的霧氣朦朧也散發著令人不安的詭譎。阿爾弗雷德沿著那唯一的道路開下去,直到汽車沒了油於是他改換雙腿,其間他的手錶停了轉,黑夜也遲遲不曾降臨,那條路逐漸變得無限直且無限長。就在他饑腸轆轆幾乎要倒在路旁時,霧中傳來的鐘聲救了他的命,跟隨鐘聲他渡過一條清澈的溪流,全身濕透地出現在小鎮的圍牆外。

阿爾弗雷德被送到了整個小鎮供外來者居住的唯一的旅店,作為目前旅店中唯一的客人。起初幾天他還對這個完全保持著十八世紀樣貌的小鎮充滿好奇,相機中的霧中風景也越來越多。沒有任何現代通信設施,這個封閉的小鎮整體來講是個扇形,扇柄是一片平整的廣場,兩條邊之外是深不見底的懸崖絕壁。從廣場通向小鎮主體的道路究竟有多少,阿爾弗雷德到現在也沒有數完,因為隔著朦朧霧氣他踏上小路,沒過多久就會發現這裏的建築以前從未見過。小鎮對他來說幾乎成為了迷宮,那些綜合交錯彎彎扭扭的道路以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交叉、分散或匯合,或者說所有的道路只有兩個方向——跟隨鐘聲終會回到廣場,背離鐘聲終會來到外面種滿柳樹和白樺的圍牆邊上。幾天之後阿爾弗雷德便對這個迷宮失去了耐性,開始向人詢問離開小鎮應該怎樣走才能搭上通往羅馬尼亞或者南斯拉夫的汽車、或者至少可以同外界聯繫上。可是鎮上的居民要麼一臉茫然地反問羅馬尼亞是個怎樣的地方,要麼表情麻木地說沒有汽車沒有火車沒有飛機什麼都沒有,要麼面色陰沉地露出不悅表情不予回答。無論如何,阿爾弗雷德從鎮上居民口裏只得到三句有用的話:小鎮和外來者原本屬於的世界並不相同;小鎮圍牆外的霧中荒原幾乎無人能夠穿越;要離開小鎮只能等待渡口打開。

到目前為止經過將近六十天,阿爾弗雷德認為自己多少已經理解了第一句話的含義,大概明白第二句話要說些什麼,對第三句話卻完全沒有概念。小鎮看上去屬於十八世紀,內核卻表現得更為不可思議。這不是屬於像阿爾弗雷德一般的人類的小鎮——阿爾弗雷德覺得,如果來到這裏的是他的哥哥亞瑟,那個人一定會驚喜萬分甚至會當即決定在這裏定居,而不像他一樣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從這裏離開,但問題是亞瑟是喜歡並相信著各種精靈鬼怪的民俗學者,而他阿爾弗雷德卻只是一個單純的攝影記者;精靈鬼怪不屬於普利策獎,不過好在阿爾弗雷德是個樂天的人,也許當他不再作攝影記者的時候,小鎮裏發生的故事可以為他贏得一座雨果獎或者星雲獎的獎盃——這讓阿爾弗雷德釋然許多,方才迷一般的聲響也因此多了許多積極的意義,作為偵探先生要解開的謎團之一隱藏在蒼白小鎮的深處等待著解答與釋放。於是他心情輕鬆了不少,快步走下旅店吱呀作響的樓梯來到一樓大廳。

大廳壁爐中的木炭紅得黯淡,似乎已經快要熄滅,旁邊架子上一盆矢車菊和一盆鈴蘭正伴隨沙漏中細沙流動的節奏微微搖擺並打著鼾,看來不久前的巨響並沒有對它們造成什麼影響。店主愛德華•馮•波克站在櫃檯後,半個身子覆蓋在陰影下,他右面牆壁上的木窗大開,外面一片模糊的藍灰,濕冷的霧氣彌漫進來並在窗棱上凝結。最初阿爾弗雷德還略感驚訝,以為今天不會有人比他起得更早;但愛德華和他的兄弟萊維斯每天早晨出現在他面前時都穿戴整齊忙著工作,這已經成為慣例,於是阿爾弗雷德心想也許沒什麼好吃驚的,畢竟他們也算不得人類,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講。

愛德華看上去和阿爾弗雷德年紀相仿,若不是他自謂是活了二百多年的院精,阿爾弗雷德會以為他能與自己成為這裏最相近的搭檔,因為他們都戴著眼鏡——愛德華和亞瑟那些磚頭一樣厚的教科書中描述的又矮又小又暴躁的院精一點都不像,但他曾經向阿爾弗雷德簡單解釋過,這裏與美國記者所處的世界並不完全相同,而所有能在基督教統治歐羅巴後活下來的精靈及其後代都各有其本領——薄暗光線下英俊的年輕人眉頭微蹙,正用力擦著木桌上的一塊污漬。終於他歎了口氣,抬起頭,一眼瞥見朝這邊走來的阿爾弗雷德,固然眉間還留有幾道皺褶,嘴角卻早已自動商業化地微微揚起,讓他的整個表情變得不自然乃至怪異。“真沒想到您今天起得這麼早。您看,我們的清掃還沒結束呢。每天早上要幹的事情總是很多,很多……”

這算是邀請,因為愛德華迅速擦亮了櫃檯正對椅子的一片。阿爾弗雷德點點頭走過去坐下,手指不自覺地轉動著相機鏡頭。“真辛苦啊你們……我本來也想好好睡一覺,However the noise…那聲巨響是怎麼回事?之後我完全睡不著了。”

愛德華愣了愣,旋即苦笑出來。“您畢竟是第一次碰上這種事。本地人,我是說,絕大多數本地人,都對此見怪不怪了。您看吉爾伯塔和萊芙娜,看她們睡得多安詳。”他指了指壁爐旁的兩盆花,“萊維斯看見這樣的她們會讓我們放低聲音談話,因為他生怕把她們驚醒,不過您看看,就算是剛才那種聲音也吵不醒她們。”

說這話時愛德華的表情變得溫和而誠懇,在阿爾弗雷德看來這是他少見的不帶任何商業推銷氣味的真摯微笑,也許因為他談論的是自己的兄弟。幾乎是反射性的動作,他舉起相機,在愛德華得以反應之前按下了快門。不過愛德華隨後的驚愕或許只是針對閃光燈令人暈眩的白光,因為很快他就恢復了平日精明卻憂慮的模樣:“我想您大概是忘了,您手頭的照相機拍不出我的樣子。”為了化解尷尬他硬是接著說了下去,“但如果我的樣貌能被精密複寫到紙上,我一定會讓您多拍幾張,不僅是我,還有萊維斯和其他人。我覺得它們如果作為商品能賣個好價錢,您的裝備在這裏已經算得上是……”他微微蹙眉想了想,“高科技,您那裏的人們都這麼說吧?”

阿爾弗雷德控制不住地笑出來,愛德華大概是這裏最能貼近正常人思維的存在了。“不僅是商品,這是真實與藝術。我們攝影記者的工作就是要讓每個人原封不動地看到我們眼中見到的一切,讚揚美好,鞭笞罪責,揭露醜惡。這是高尚英雄的工作,也是我的愛好。”他蓋上鏡頭蓋子,把相機放回胸前,“你剛才露出了不錯的表情,讓我想起了我認識的某個傢伙。”他撇撇嘴,腦海裏浮現出馬修數落人的稀薄影像,“May God bless me…我大概在這裏呆得時間太長了。總得想到回去的辦法才可以。”

旅店店主挑了挑眉毛:“您今天還想翻過籬笆去荒原走走?”

之前數次嘗試的糟糕回憶讓阿爾弗雷德不由自主地縮了脖子,做出一個鬼臉:“No, no way…it’s terrible…extremely terrible.我現在確實後悔當初沒怎麼聽你們的話,不過不嘗試我也沒辦法知道,嗯?總而言之那種蠢念頭我再也不打算把它變成現實了。我要找其他的辦法。”

愛德華算是略微放心了些:“您不必著急。距離渡口開放只剩一段不長的日子了,但它現在畢竟還沒有開放。您是個好人,不應該來到這裏。程序肯定出了什麼錯,等到渡口打開您就能回家了。”

這是將近六十天裏阿爾弗雷德第一次聽見有人當著他的面主動提起“渡口”這個詞,心底不由得重新燃起了對此的好奇。但無論他之後怎麼詢問,同本地人一樣,愛德華巧妙地繞過了這個話題,對此閉口不談,只是告訴阿爾弗雷德放心就好。這自然不能讓阿爾弗雷德滿意。就在他打算繼續追擊的時候,從他身後響起了一陣又輕又快的腳步聲。即便知道那只能是萊維斯,在小個子少年突然冒出來時,阿爾弗雷德還是不可避免地被嚇了一跳。然而萊維斯的表情更緊張,也許從他臉上分辨不出緊張和激動的區別。“斯……斯瓦羅格……”他結結巴巴地說著,全身都在顫抖,兩手來回擺動希圖做出能讓他人理解的手勢,“火、火……蛇,火蛇。”他深吸一口氣,似乎終於能順順當當表達出自己的本意,“火蛇。它又出現了,在壁爐裏。”

“火蛇斯瓦羅格?你說它又出現了?這麼早?”

愛德華推了推眼鏡,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詫神色。萊維斯用力點著頭,依舊顫抖著,看上去快要哭出來。

“我一覺醒來就發現它盤在我的床邊。我知道火蛇它喜歡壁爐,但那是、那是我的床……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別人睡在我的床上,所以……所以……”

愛德華表情沉痛地哀歎一聲。“所以你又拿火叉刺了它的尾巴。它生氣了就把你從你的壁爐趕了出來。你想回你的壁爐卻被它攔在外面。你想工作但你的工具還放在壁爐裏。你無計可施所以來找我幫忙。”他拍拍手從櫃檯後走出來,“沒關係,這已經是不知第多少次了,咱們按老規矩辦。”

住在壁爐裏的萊維斯是和愛德華一起看守旅店房子超過二百年的宅精,阿爾弗雷德卻想不起來亞瑟是否提過宅精的老規矩。教科書裏的宅精鬍子很長全身都是毛,萊維斯卻是個總在發抖的個子矮小的白淨少年,當然他那一頭總是亂蓬蓬的金髮或許還能與宅精的印象聯繫上——旅店所有的壁爐都是他不可侵犯的神聖領域,那兩盆盆栽的主人也自然是他。阿爾弗雷德曾經半開玩笑地問萊維斯是不是天花板上真的住著他的老婆——萊維斯頓時漲紅了臉,抖抖囁嚅著說自己是個守著空房子的太差勁的宅精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亞瑟會說旅店之所以淒涼是因為沒有女主人,阿爾弗雷德卻認定就算有女主人,那個多莫渥娜小姐或者奇奇摩拉小姐也會和萊維斯一樣,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在發抖,還是需要別人幫他們看守這幢建築。不過這樣的萊維斯居然有膽量去攻擊闖入房子裏的怪物,阿爾弗雷德頓時覺得他抖三抖的少年形象變得高大了些。

“那是因為您不瞭解萊維斯。”愛德華對此解釋說,“他曾經是非常英勇的騎士,好吧也許並不那麼英勇,但他也保護了自己的房子。”

即便如此,眼看一直招待自己的人即將陷入戰鬥而自己無所事事並不是阿爾弗雷德的風格。精靈們的相片拍不出來,那條火蛇卻不一定,可看著萊維斯的哭喪臉,阿爾弗雷德決定和他們一起下去時還是找樣東西防身。迅速將整個大廳掃視一圈,他從能看清的範圍內定位了火鉗了所在。“我也來幫忙!”他沖到火鉗旁把利器高高舉起好像即將出發屠殺惡龍的騎士舉起長槍,“這種事情交給我吧,我對趕走沖進家裏的不速之客很在行!”

萊維斯緊張地扯了扯嘴角,努力想做出笑的表情卻沒有成功。愛德華“哈”地喘了口氣,扶著眼鏡露出無奈苦笑,走到阿爾弗雷德的身邊,從他手裏把火鉗取下放回原位。

“請您不要這麼做。”他認真地說,語調溫和又嚴厲,“您不能這麼做,您會把萊維斯的小床毀掉的。那是他最喜歡的壁爐。這種時候只有一個解決方法,如果您好奇可以跟我去一起去看。但您還要稍微等一會兒,不用太長,托裏斯先生很快就會過來了……噢!”

一團土砸到了愛德華的身上。剛才的騷動震顫地板驚醒了兩盆盆栽,鈴蘭萊芙娜抖個不停,矢車菊吉爾伯塔花瓣怒放,似乎正在對誰呲牙怒喝。“很抱歉讓您見笑了……吉爾伯塔被打擾了睡眠生氣了,如果她暴怒一定會朝人彈土……您看,嗚……!”

矢車菊的葉子在花盆中來回劃動,濺出的鬆軟泥土全部撲向了愛德華。院精可憐巴巴地撣掉身上的土,朝阿爾弗雷德聳聳肩苦笑出來。阿爾弗雷德靈機一動端起相機對著矢車菊狂按快門,萊維斯尖叫一聲跑過來阻止他,他只好在萊維斯的手碰上相機鏡頭前的一刹那挪開鏡頭。效果還算明顯,狂放的矢車菊徹底僵住,倒黴的鈴蘭幾乎縮成了球。

“請……請您不要再做這種事了。”萊維斯打著顫,眼淚汪汪地說,“您嚇壞吉爾伯塔和萊芙娜了。今天她們要花比平常多三倍的時間祈禱,這樣做真的不好……”說完他輕輕碰了碰鈴蘭的細枝,低聲迅速吐出阿爾弗雷德聽不懂的語句。看樣子他是在安慰鈴蘭,即便在現在,阿爾弗雷德還是覺得這種場景著實驚奇。在萊維斯兩句話間換氣的空隙裏旅店的木門被敲響了。愛德華趕過去開門,進入阿爾弗雷德視線的是一個漆黑的火盆,木炭燒得發紅,火星躍起得異常活潑。這明顯比鈴蘭和矢車菊更能勾起阿爾弗雷德的好奇心,於是他靠近火盆,發現裏面盤著一隻火紅金黃交替的長有翅膀的小蛇,不過阿爾弗雷德的食指粗細,探頭探腦吐著信子,從舌尖開叉處噴出點點火星。不知是因為心理作用還是霧氣令人無法推測的光線折射,一團散發溫暖色澤的霧塵裏小蛇金色的眼中閃現出紫色的虹膜,從紫紅到紫金變幻莫測。

“噢!這是什麼?!”阿爾弗雷德興奮地端起相機,引得小蛇對他連連發出威脅的嘶聲,“這小傢伙真可愛!那雙翅膀是怎麼回事?它會飛嗎?”

“斯瓦羅格先生要到審判日才會飛,在此之前它會不停成長。”

回答他的並不是愛德華。火盆掛在一根細長的木棍上,拿著木棍的人還站門外,離火盆很遠儘量不想靠近它。那是住在敲鐘人家裏的吸血鬼托裏斯•羅利納提斯,身影在火光與迷霧的折射中沒有完全固定下來,每個瞬間都有著些匪夷所思的細微變化。除了敲鐘人伊萬•布拉金斯基,小鎮所有居民都尊敬地稱呼他為托裏斯先生,和善的溫柔的樂於助人的托裏斯先生。見到阿爾弗雷德後他禮貌地打了招呼,平淡微笑在這陰冷霧氣中著實令人感到暖和。“斯瓦羅格先生在每幢房子的壁爐裏都出現了。在審判日,所有的斯瓦羅格先生會彙集起來變成一條巨龍,但在那之前我們總會遇到些麻煩。”他皺了皺眉,空著的手撫過胸下,“斯瓦羅格先生待在我們的壁爐裏的話,我是沒辦法給伊萬先生作飯的。所以這次也要麻煩愛德華和萊維斯了。”

“沒問題,我們正等著你那裏的火蛇呢。把它拿過來辛苦你了,再怎麼說它也是天光與火的化身,太陽的親戚,都是你討厭的東西。”愛德華接過了木棍與火盆,“不過火蛇出現,這次太早了。”

“是啊,這次太早了……空城從來沒這麼清晰過,說實話我很不安……”托裏斯抓了抓喉嚨轉換了話題,“過會兒再說這件事吧。再不把那裏的斯瓦羅格先生叫出來,沙漏翻轉六次後萊維斯才能幹活,伊萬先生知道了的話事情會變得很麻煩。”他近乎自言自語地說,“偏偏又是現在這種狀態的伊萬先生。越快越好,讓我們把這件事弄完。”

愛德華點點頭,扭頭就看見阿爾弗雷德還在拍個不停,只好哭笑不得地告訴他不要繼續拍下去了。火盆裏的斯瓦羅格先生被閃光激得頭暈,火星繞著小腦袋來回旋轉,搖搖晃晃卻還不忘嘶嘶抗議。這樣的小東西在小鎮大概有無數個,它們集合起來能變成怎樣的怪獸,阿爾弗雷德幾乎想像不出。他和萊維斯跟在愛德華身後,托裏斯進了屋走在他們後面。現在他的身影總算是完全固定好,年輕卻略顯瘦弱,和善的表情怎樣都無法同吸血鬼的恐怖傳說聯繫到一起;阿爾弗雷德初次見到他時以為自己見到了美女,結果對方既不是女性也不是人。

“您不必擔心了。”他柔聲對阿爾弗雷德說,“再過一陣子渡口就會打開,您也就可以從這裏離開了。我相信您來到這裏是一個錯誤,伊萬先生也是這麼認為的。伊萬先生讓我向您轉達,作為餞別的禮物,在這最後一段日子允許您登上鐘樓。”他苦笑道,“當然,我們都知道如果您想上去的話誰也攔不住。”

“Oh…強行闖關是很刺激,但我搞不懂他幹什麼把每件事情都限制得那麼死,好像整個小鎮都是他的東西。”阿爾弗雷德哼了一聲,“自由一些不好嗎?Come on…”

“呵呵,您說的沒有錯呢。這個小鎮是伊萬先生的東西,這裏的所有人也都是他的東西……”萊維斯扭頭想說些什麼,托裏斯立刻把手指放在唇邊,示意他閉嘴,“很不公平,確實如此,但沒有辦法。”

“Hey! 我要更合理的解釋!”

“解釋就是除了伊萬先生沒人能敲響教堂鐘樓上的三組大鐘。您曾經在鎮中迷路,也曾經偷偷翻過圍牆跑道外面許多次,應該清楚在霧裏聽不見鐘聲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阿爾弗雷德張開嘴想反駁,一時卻不知應該從何說起。吸血鬼說的沒有錯。寂靜的霧中荒原是死局,那些時候哪怕能聽到沙漏令人心煩的流逝聲音都會令人產生希望。奔向鐘聲傳來的方向時阿爾弗雷德覺得自己一定已經發了瘋,但他還是控制不住,無論是出於對生的渴望還是對死的懼怕。如果因為某些緣由這裏不再有鐘聲,阿爾弗雷德想,所有人出行的迷失方向也許並非危言聳聽。

“有些事情不是我們能改變的,所以您只好去適應,只要您依舊不得不居住在這裏……這裏的所有人都一樣,想要離開卻又沒有膽量。”托裏斯苦笑著說,柔和的五官染上一層悲涼,“不過我不認為這完全是伊萬先生的責任。接下來直到渡口打開,伊萬先生大概都會比您先前見到的更為陰晴不定,所以請您的言行務必小心謹慎。要知道,我們私下可以同情您,但如果伊萬先生在的話,我們只能站在他的一邊。”

“就算你這麼說,那個傢伙的扭曲性格也是天生的,我只能保證我在沒有受到攻擊的前提下……”阿爾弗雷德頗不甘願地小聲咕噥著,“對了,今天你們居然會主動跟我提起渡口。那究竟是什麼?還有那聲巨響,審判日,空城什麼的,我到現在還沒有完全弄明白……”

托裏斯搖搖頭,示意他不要繼續說下去了。阿爾弗雷德愣了愣,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他們已經來到了萊維斯的臥室前。火蛇正在木炭中爬來爬去,沒等眾人走近就驀地直起身子擺出警戒的架勢。愛德華小心翼翼把火盆垂到壁爐前面,見到自己的同伴,火蛇嘴裏接連吐出好幾個火星,任它們在空中歡快地爆裂,然後想也不想地把身子搭在火盆的邊緣,徑直爬了進去。等愛德華釣著火盆準備原路返回時,兩條火蛇已經在木炭中將尾巴纏繞在一起了。萊維斯低聲歡呼著撲向自己的臥室,阿爾弗雷德從火蛇上演戲碼的驚愕中回過神來,回頭想找托裏斯繼續剛才的話題,卻發現吸血鬼已經用全身心躲閃過他的問題:他不見了。

“我想托裏斯先生是完全不願與火蛇共處同一個房間,從我們認識他的時候就是了,畢竟他作為吸血鬼已經存在好幾百年了。”愛德華用商業性的道歉語調解釋道,“而且現在是特殊時刻,火蛇出現早了,空城也太過清晰……剛才托裏斯先生說了,伊萬先生允許您登上鐘樓了是吧?恭喜您,不過我建議您在伊萬先生開始敲鐘前上去。因為您知道,伊萬先生發起脾氣來是什麼都不管不顧的。幾十年前他曾經把一個外來者直接從鐘樓扔了下去,您知道,扔下懸崖。”院精的眼鏡片反光遮住了他的表情,“我們都希望您能安全離開。您是個好人,我們都清楚。”

阿爾弗雷德不可能對此表示反對,於是他向愛德華道謝後立刻離開了旅店。迷霧的冰冷照舊令他不舒服,過分濕潤的空氣也略有窒息之感。或許是為了確認伊萬是否已經登塔,或許完全沒有任何理由,他抬頭望向鐘樓,結果卻被鐘樓上空的景象驚呆了。透過漂浮的半透明迷霧,在教堂鐘樓的尖頂之上大約十層樓的距離,天空中懸掛著尖頂的倒影;不只是尖頂,鐘樓乃至於整座教堂都在空中若隱若現,和地面保持著誇張的角度,就像有誰斜插了一面鏡子,一端刺入廣場之後的絕壁深谷,另一端則衝破了無限的天際。在霧氣和教堂倒影的迷離光暈下,一個巨大的白色沙漏——準確地講,是半個——浮動在空中,說不清它和教堂倒影哪個離地面更近。更令人驚奇的是,伴隨霧氣的飄動,沙漏中殘存的細沙似乎正在不斷向這裏傾瀉,一點點,一縷縷,就像那些自動沙漏中受地母垂青的白色沙粒瀑布——空中的瀑布又細又窄,仿佛已接近了斷流。

這讓阿爾弗雷德喉嚨發幹。壯闊的空景如此令人激動的同時令人不寒而慄,一時間霧中全部的水珠都不能濕潤他的嗓子,也不能凍結他不由自主的輕顫。直到鐘聲響起,他才從驚愕的麻木中掙脫出來,一邊心想大事不好,一邊全速向鐘樓衝刺。伊萬已經開始敲鐘了,沒人知道他此刻心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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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架空
之所以是半架空,是因為本文原本打算完全架空,設定好劇情後卻發現無論是從影射還是從直接描述,脫離現實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那麼本文便 掛以半架空之名好了。
但鑒於本文不屬於現實的部分設定脫離我們生活的地球現實,雖然許多內容取材於斯拉夫的民間故事和神話,但也有自主設定的內 容,故而向對此雷的同學只能說聲抱歉了。

然後是CP
要說CP先說人物。本文涉及人物包括斯拉夫+鳳梨海的傳統七人組,以及與他們 相關的基爾伯特、羅德里赫還有伊麗莎白,自然還包括本文主視角的主角阿爾弗雷德。CP很多,主要為露中心+立中心,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講,依照目前的構架, 本文也可以說絕少愛情CP。所以如果會雷到某些同學,還是請原諒了。

最後是題目
所謂“靈薄”,用的是Limbo的一種翻譯。 Limbo的定義大家請去查閱《神曲》或者WIKI之(請不要查閱D&D),具體在這裏就不劇透了。


如果您決定還是要繼 續看下去,那麼便請進入這個詭異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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