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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se L:Portreto ir Jaunimo.




所有這些名為“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形象,高大的瘦小的,強壯的虛弱的,站立著端坐著平躺著,微笑著暴怒著悲傷著,一個接一個在你的寫生簿中現身,卻又是一個接一個地中途半端。

即便是單方面作畫這樣簡單的事情,你也不得不忍受他們不知如何做到的阻撓——公社化的詛咒折斷你的筆尖一回,冬將軍的嚴酷兩次擦破了你的紙面,三聲起義的啼鳴扣下了火光中毛瑟槍的扳機,四枚液珠滴落肮髒了畫面是崩壞的印記,暴風雪的嚴寒風化了五條河流的雪原,孩子的啼哭塌陷了六座城市的城牆,七百年是你們葛藤般的糾纏不清,八個公國是基輔羅斯留下的全部遺產——

九遍的祈禱,燈火與陰影的交疊處伊萬•布拉金斯基在你筆下僅是輪廓故而單薄。他投身於晨昏之間,把你聽不清的字句輕聲呢喃。




“我的陛下,在地圖上劃出國界的時候,她哭了。”

伊萬•布拉金斯基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怔怔看著地板,無意識地用手裏的鞭子在地板上畫出東歐的圖像。這裏是1795年十月的聖彼得堡,聯合王國剛剛徹底被從地圖上消抹,托裏斯•羅利納提斯站在椅子對面發著抖,寒冷卻只占了原因的一半。

“我的陛下說,她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十分惡毒的事情,為了我;就算從少婦變成現在的太婆,她也依舊認定,她做了一件正確但不道德的事情。”

他丟下鞭子站了起來,逆光下表情模糊不清。

托裏斯確實懷疑,那條被丟掉的鞭子上來自自己傷口的血還沒有完全擦乾淨。伊萬•布拉金斯基所做不只是吞併這麼簡單:娜塔莉婭毅然決然離開,連帶重新圈定為白俄羅斯的廣袤地域;大公國被割裂,他的核心被奪走了大半——孤零零一角的立陶宛,和愛沙尼亞與拉脫維亞差不多了的立陶宛,不再擁有力量的立陶宛。

“換言之,完全按照陛下的命令一步步去做的我,也是正確但不道德的……呐,你說是吧,立陶宛?你應該很清楚喲。”

伊萬•布拉金斯基穿著仿法式的外衣,樣式已經有些過時,洛可可樣的蕾絲花邊掛滿了衣領和袖口。輕聲細語的貴族拿不起刀槍,絲綢料子的精細衣服和衣服的主人一起變成柔軟的擁抱和耳邊的呢喃,最常出現在舞會花園與臥房而不是戰場。這個突然長大的孩子一臉純良,幼時的暴戾之氣隱藏得極好,甚至騙過了他的眼睛——托裏斯懊惱地想,他當時究竟是被伊萬•布拉金斯基的什麼迷惑了……

『立陶宛君,從今以後我們就盡棄前嫌了嘛,因為我們終於能永遠作朋友了~~☆』

『立陶宛君,為什麼我長高了,但英國君、法國君他們卻都開始討厭我了呢……』

『立陶宛君的話,你的忙我是一定會幫的,為什麼波蘭君會被法國君牽著鼻子走了呢……』

『就算歐羅巴所有其他人都不再喜歡波蘭君和立陶宛君,我也不會丟下你們不管的喲。』

『呐,立陶宛君……波蘭君的新上司,就交給那個孩子吧……』

『因為那個孩子和我家陛下的關係,同我們差不多呢……』

『立陶宛君你也不喜歡“憲法”那種奇怪的東西吧?波蘭君最近變得好古怪呢……』

『立陶宛君,你跟著波蘭君做出了令我討厭的事情,這下你誰都救不了了喔……』

伊萬•布拉金斯基在不同的場合說著不同的話,在同樣的場合露出不同的表情。明明是歡樂的甜言蜜語卻帶有陰翳如同花叢中爬出的逶迤之蛇,明明是困苦的悲痛之音卻清淡純粹好似教堂中孤獨禱告的耳語。很難判斷他的這些話的真偽;它們可能大抵全部都是面具上繪製的光怪陸離的假像,但也似乎全部來自面具下隱藏好的那張不停哭泣的臉。於是邏輯和理智只能在他的面前缺席,但情感在陰謀面前總會是絕對的失敗者。

——所以你才能誘惑我到如此地步、讓我做出了背叛傷害波蘭的事情嗎?

——就算我之後還可以同他並肩作戰,你卻早已讓我為自己羞愧到無地自容;哪怕波蘭還能嘲笑我扭曲的表情有趣,我卻清楚見證之前歌舞昇平蕩漾百年的終局竟是一國的碎片再也無法拼整。

——而直到現在我卻依舊不能判定,你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態導演了這醜陋的一切。

“不過,大概只要結果是正確的,用什麼方法都可以的喲,聽上司的話總不會錯的……呐,立陶宛,我是真的希望你們的聯合王國徹底垮掉。你們永遠也不可能讓姐姐與阿白回家,永遠打算把基輔羅斯留給我的遺產也搶走,真是比蒙古還要討厭呢。為了和家人一起生活,我就算做了讓人不得不哭泣的事情也沒有關係。

“因為啊,如果不在這次把聯合王國徹底殺死,姐姐和阿白總有一天又會突然消失不見的吧。所以呢……

“我不能跟著我的陛下一起哭。”

他盯住托裏斯,中止了先前抱怨一般的滔滔不絕。逆光下他紫色的眸子閃著奇異的色澤,滾金睫毛下的陰影隨著呼吸翕動不已。

——就像現在,你說的這些話,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不過呢,總有辦法的。畢竟是我一定要雇你的嘛。”

伊萬•布拉金斯基笑了笑,幾步走到托裏斯面前,冰冷的手指匕首一樣刺出,停在他心臟的正前方。托裏斯能感到自己的心臟狂跳不已,唯一的燃料就是前所未有的恐懼,仿佛俄羅斯人再用力些,他就會頃刻血濺當場。

“在各種意義上,‘立陶宛大公國’從現在起就正式死去了,無論在這裏……”手指在托裏斯的前襟留下一道淺窩,“還是這裏。”他用另一隻手撫上自己的心臟。

“他必須徹徹底底地死去,這樣你才能變成嶄新的屬於我們的立陶宛喲。

“呐,我無比道德地從和波蘭一起欺負我們的大公國死後的灰燼裏,拯救了新生的一片空白的你喲。這樣我的陛下就不用再流淚了嘛。

“而且這樣,我就完全沒有任何錯了呢。因為我拯救了你耶~~”

一瞬間他的目光比白海的風暴更寒冷。那屬於一望無盡的雪原,每月的狂風夾雜雪粒傾瀉而下,混亂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光線:體驗寒冷的是肌膚,傾聽風聲呼嘯的是雙耳,品嘗雪花味道的是舌頭,而眼睛——斑駁中什麼也看不見,哪怕是在風雪平息後,空無一物的潔白也直接帶來了目盲。

這是只屬於俄羅斯的世界,荒無人煙到什麼都不需要被拯救,朦朧混沌到變成沒有圍牆的迷宮。

俄羅斯人放下胳膊,朝後跳了一步,即刻把雙眼眯成了月牙。“那麼重新自我介紹:我,是俄羅斯帝國,你的上司;你,是西北區的立陶宛,我的部下。所以從今以後,立陶宛就是我的一部分,要在我家做一個聽話的好孩子,呐?”

這是不容分毫拒絕的命令,夾雜著高高在上的輕蔑與勝利者的傲慢。托裏斯抬起頭,逆光的伊萬•布拉金斯基輪廓模糊而可愛;奪目光線染成了他的雙翅,而他的微笑天真如同天使,哪怕他的周圍儘是他一手打造的修羅場。

想要說的話,能夠說的話,豐富而綿長的語言被雪原凍結,僵硬的舌頭只能卷出可以重複千百次卻具有各式不同意義的簡單言詞。

“……是的,俄羅斯……先生。”




你踏入新雪後的院落,筆觸輕柔,顏色淺淡。灰白天空中懸掛著蒼白的太陽,牛乳般的虛弱光線不足以照亮白堊堆疊的磚牆,死灰一樣的土地中刺出仿若貝殼與枯骨的樹木枝幹,胡粉的雪粒在其上凝成半透明的蒼涼冰淞與珍珠葉子。伊萬•布拉金斯基站在白得刺目的空蕩院場中,全身上下被揚起的雪霧染成通透的冰銀。他弓著身,熊崽一樣笨拙地拍打面前的雪堆,低矮與高聳區分出圍牆與堡壘、宮殿與教堂——白鐵城堡外是環繞的凍結河流,象牙城牆內是接連不斷的水晶聖所,翅膀僵硬的鴿子落在掛鐘上群集而取暖,一聲接連一聲是它們的呼叫,是晨禱的鐘鳴,是克裏姆林的第一縷光線擦破鉛黑藍紫的殘餘,是沙皇步駕手中揮舞的刀劍,是伊萬•布拉金斯基冰瑩的睫毛發絲與呼出的白氣。

這是他的城,他站在按比例縮小的克里姆林宮牆之內好似自冰川鑿出的巨像,在阿爾漢格爾斯克堆砌,在莫斯科停留,在聖彼得堡展覽並融化。他的雙唇一張一合吐出意義不明的音節,聲音時而如大天使號角般低沉,哪怕他沒有大巴比倫的七重城牆,時而如商賈雲集街道上扭動腰肢的樂隊演奏般歡快,即便他的周圍即無地中海的和風又無羅馬。他的圍巾垂在身後,毛線上纏繞著鉛粉且因此沉重,猶如癱瘓而無法展開的翅膀。而你確實覺得,如果你改動線條讓圍巾就此飄起,你筆下那個半透明的形象大概會衝破紙面,急不可耐地返還到你對面沉睡中的真實身影裏——這樣他便可以再次成功狙阻你的努力,令你先前的構思與設想就此又化為泡影。

是的,俄羅斯先生,他確實可以這樣做,他確實這樣做過,他長久以來幾乎一直都在這樣做。

長大了的伊萬•布拉金斯基習慣欣喜於你的失敗並將你的為難看作樂趣。他咧開嘴露出冰晶一樣璀璨的純潔笑容,而你卻只能匍匐在他的腳邊滿身傷痕。他一個接一個給出可以實行卻絕對無理的命令,你眉眼無助的下垂進一步挑開他上揚的唇角,你全身拒否的顫抖伴隨他水管轉動的風聲,他說,這樣的立陶宛有趣得很,這是屬於我們的立陶宛,這是接受我等印記的立陶宛,故而我等之城為你敞開。

說這話時伊萬•布拉金斯基之城的城門洞開,他向你伸出戴著手套而不知溫度的雙手,邀請你或者命令你步入他的世界——不能飛翔,為了與他一樣的腳踏實地所有人的翅膀都必被剪除,那麼遍地散亂的白色不是花朵而是羽毛,撲簌翻滾著令人窒息地沖入所有人的鼻腔。他圍巾下的白晰脖子在你眼前若隱若現,上面殘存著鮮紅的圖案:傷疤,刻痕,古舊的傷口來自生鐵的絞索仿佛從未癒合,傷痕的末端細密而化為他皮膚上幾乎不可辨識的紋理,貫穿他全身,在他的後背擰出斷裂的幻象——這與你的傷疤大相徑庭,但你知道它們在陰雨纏綿之際同樣的疼痛,在你吐息的溫熱白霧中綻放而爆破,令帶有血之氣味的液體一滴接連一滴落上那潔白的城,染紅銀色的街,合著自鬢角流下的汗與眼角滲出的淚珠凍結了整座庭院,連同你一起。

是誰連根拔除了他的翅膀,是誰用鐐銬鎖住他的雙腕,是誰把他禁錮於只剩餘蒼白的世界——那個樣子的伊萬•布拉金斯基因疼痛而後退,仰著頭對天空無聲呐喊,向上帝,向他知道的與不知道的神明。他厭惡地甩開你的手,把你推離數步有餘,皺著眉,以圍巾擦拭並遮擋破裂的疤痕。

他絕不會因此在你的面前露出動搖的表情,哪怕只有一瞬。那似乎成了你與舊世界唯一的聯繫,仿佛如果他動搖,他宣稱的亡靈就會自墳墓中驚醒。而你知道那個所謂亡靈從來不曾消失因為你堅強地從支離破碎中活了下來。這大概令他很不愉快,於是他在你面前嬉笑為了無聊的事情抱怨不停為了一杯茶的涼熱懲罰你,背轉過身去的刹那你卻瞟見那數百年未曾變過的忍耐冷漠。

寒冬沒有聲音,凍結與融化同樣地死寂。

是的,俄羅斯先生,他確實一定會這樣做。




誰也沒想到伊萬•布拉金斯基會以勝利者的身份站在那裏,站在尤格拉河濱,依舊驚懼卻又興奮不已。原本一直戴在他脖子上的項圈或是鐵軛被他狠狠扯下,連帶接合處傷疤長好後附著的血肉一起被重重甩在地上。

“我自由了!”他大聲喊道,“我終於自由了!”

伊萬•布拉金斯基究竟度過了多少年自由歲月,騎馬立於河對岸的托裏斯•羅利納提斯努力回想著,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他依稀記得最後一次見到不受任何束縛的那個孩子是在二百多年前,那時的她們比現在更為弱小,蒙蔭在基輔羅斯寬大的袍服下享受公子一般的自由,而那位年長者儼然一副主人與父親的姿態;可是分裂很快奪走了他的力量,蒙古則給了他最為致命的一擊。從此羅斯家的三個孩子成了孤兒,在雪原中茫然顧盼,直到周圍的國家們分別把他們撿了去,一晃便到了如今。

這是不幸的事件,而唯一被蒙古撿走的伊萬•布拉金斯基則成為了不幸中的不幸。

菲利克斯曾經在蒙古手下打了一年零工,直到現在提起那年發生的事情,金黃色的偽娘還是少不了罵罵咧咧。托里斯本人也曾經與蒙古交過手,鐵黑色猶如烏雲自地平線翻滾而來的是整齊卻行動迅速的騎兵部隊,箭矢如雨刀如雷電,他們劈開了歐羅巴斬斷了古老王族的血脈,留下一地燒殺後的灰土供饑餓的孩子們貪婪掠奪。伊萬•布拉金斯基也在其中,脖子上拴著鐵鏈,手腕上套著枷鎖,在泥土中挖掘金子直到指尖破碎出血,即便這樣不時還會遭受鞭打——遠方的青煙來自燃燒的城市,唯有入夜後才能聽到孩子孤零零的怯懦且虛弱的哭泣之聲。

“姐姐……阿白……”

他喃喃自語的是姐妹的名號,一個是黃金諸城的鐘聲與彌撒,一個是山林湖泊的微風與花草。這些都是純美而芳醇的樂音,她們踩著相似的鼓點,在托裏斯的琴聲中翩翩起舞,而那個孩子卻只能躲在圍牆之後露出半個腦袋,眼巴巴地看著尤格拉河彼側的喧囂,愈來愈深地把自己埋藏在陽光射不到的陰影之下。

因為他是稅吏,手中的三十枚銀幣尚沒有洗去硝煙和烽火,草繩卻早已被戰馬踏得稀爛。忍無可忍大概也必須忍耐,直到暗自磨好的鋒利匕首刺入對方的要害:那上面必定沾染毒藥。

“我自由了!我終於是完全獨立的國家了!姐姐!阿白!你們看!我把蒙古趕走了!你們看!”

托裏斯的前後分別坐著萊娜與貝拉。姐姐擦去喜悅的淚水後劃著十字祈禱,妹妹則不顧危險地跳到馬背上站起來,對自己的哥哥連連揮手。蒙古的離去對這三姐弟來說都是狂喜吧……托裏斯覺得自己也應該微笑。送別了令人討厭的鄰居,今後這裏也會像條頓騎士團俯首稱臣後的西方,只剩餘和平……

他把激動不已的娜塔莉婭抱下,讓她好好重新坐正,隨後驅馬靠近河岸。峭壁之上站立著笑出淚水的伊萬•布拉金斯基,又瘦又小,雙手卻緊緊攥著斷了刃的馬刀。

“露醬,重獲自由恭喜你。”托裏斯說,相信自己的聲音足夠大,俄羅斯孩童能夠聽見,“哎,怎麼說……如果需要幫忙的話就請說出來,我會盡力想辦法的。”

伊萬•布拉金斯基歪過腦袋看著他,沒有眨眼,紫晶一樣的雙眸在顯得過分大的同時令人無端忐忑起來。旋即他笑了,孩子氣的溫和且羞澀的微笑——然而他的手卻沒有從刀柄上鬆開。

“謝謝你喔,立陶宛。嗯,如果我有麻煩了的話,你一定要幫忙喔,就像原先基輔羅斯遇到麻煩時你英勇保護了阿白一樣喲~~”

只是他話裏有話的態度不像出自孩童。即便知道國家不可能太過天真,托裏斯還是暗暗開始了不安。

“呐,立陶宛,你看,現在的我,可以和那時候的你一樣強大了吧?誒……首先……土地的話……”他淘氣地轉了轉眼珠,“東面的大山屬於我了耶。我的土地不比你小了嘛。”像所有孩子一樣,要描繪寬廣的東西是就直接把雙臂展開劃出一個很大的圓,“其次呢……我的軍隊,你看你看,我一個人趕跑了蒙古耶!再然後,錢呢……”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笑容變得更加羞澀了,“嗯,我很窮,但是如果我像之前一樣每天努力工作又沒人來騷擾的話,我很快就能變得有錢,比基輔羅斯還要有錢。所以呢……”

他眨了眨眼,那目光是企盼還是命令,托裏斯說不清。

“呐,我可以自己養活我的姐妹喲。所以立陶宛,感謝你之前二百年一直替我照顧她們。但現在能把她們還給我了麼?”

意義,理解不能。

“還有,你以前從諾夫哥羅德、普斯科夫、特維爾還有斯摩棱斯克拿走的土地,謝謝你幫我照看了嘛。現在呢,也能還給我了麼?”

孩子向前伸出兩隻手,臉上掛著大大的明媚笑顏,哪怕他的臉頰上還殘存著烽火的炭黑色。

“……露醬,我覺得……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托裏斯陪著笑臉反問。

“誒?我有誤會嗎?”伊萬•布拉金斯基挑起一邊眉毛,露出苦惱思索的表情,“立陶宛你難道不覺得,家人在一起生活才是正確的嗎?”

“是正確的,毋庸置疑。”

“那我想讓姐姐和阿白與我一起生活就沒有錯啊?我們是同血所生的姐弟與兄妹呀?”

“沒有錯,但問題不在這裏。”

托裏斯輕咳一聲,接下來還要解釋可真是麻煩。

“應該是這樣的,露醬你搬過來和我一起住,這樣你們姐兄妹就能永遠在一起了。你看,我以前和你說過許多次,那時你不答應是因為害怕蒙古吧?現在不一樣了。蒙古已經離開,所以露醬應該能和自己的姐妹團聚了,在我的家裏。”

——所以斯摩棱斯克不能還給你。那是我的,已經是我的了。

——統治整片基輔羅斯土地的權力,是萊娜醬送給我的禮物。我不會放棄它。

——相應的,你也應該是我的,這樣基輔羅斯才能完成統一。

伊萬•布拉金斯基垂下與他瘦小身體相比顯得過分大的腦袋。他的雙肩顫動著,愈來愈劇烈,衣服乃至下擺都隨著胸腔的上下起伏搖擺,開始晃動的是他的整個身子——他在笑,狂笑,歇斯底里的狂笑,抬起頭從張大的嘴中溢出的癲狂笑聲響徹了整個河谷。笑聲中的拒否意味是如此明顯,就連托裏斯胯下的馬似乎也被他的爆發嚇住。萊娜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嘴,貝拉瞪大了眼睛。

“冷……冷靜點,露醬,冷靜點!”托裏斯撇了撇嘴,拉緊了韁繩,“請聽我說,這二百多年一直是我在照顧你的姐妹。自她們出生後她們和我在一起生活的歲月比和你在一起的要長得多。這樣算的話,我比你更有資格說自己是她們的家人。你不能分開我們。當然,對我來說你也是很重要的家人,所以我家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只要你願意同我們一起生活,我絕對歡迎你回來——或者說,我現在急切期盼你能回來。但是,相反的是不可以的——”他努力讓自己的語調變得嚴厲,“是你應該歸屬於我。我比你更清楚如何應對國家間的事情,你理所應當被我照顧。我是基輔羅斯的繼承人,我會為你們重建基輔羅斯,讓你們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向你保證。所以請不要再提出剛才那種任性且無理的要求了……”

孩子止住笑,兩隻眼睛死死盯在托裏斯的臉上。那不是兔子望向山鷹的目光也並非狼群搜索食物的眼神,而是棕熊或虎對侵入自己地盤不速之客報以的冷徹至脊骨的敵視神色。

“偽善者。”他輕啟雙唇,平靜無比地迸出令人心寒的單詞。

“傲慢的偽善者,你覺得自己是什麼?自惡龍爪下保護公主的騎士?還是輔佐王子受到愛戴被委以重任的舊臣?你可以溫柔又平和地說出這些話,那又何必去與蒙古結盟?基輔羅斯死在蒙古劍下但更死于你長久的侵蝕與撕咬,我目睹了一切,我知道!我們本應是拜占庭的前哨,是對抗野蠻的壁壘,而你甚至不會遵從拜占庭的教導,以異端污染了我們的聖城。你沒有資格繼承基輔羅斯,你沒有。而我和你不同,我不止繼承了基輔羅斯——我是拜占庭的最後後人,羅馬的雙頭鷹繡上我的錦旗——我禁止你輕視第三羅馬,而基輔羅斯註定由我重建。”

他紫色的雙眼因憤怒而染上金紅,那是戰爭號角吹響的色澤。

“你要同我爭搶我最後的也是最珍視的財產?你要搶奪我的家人?你要讓我重新成為他人的奴僕從而斷送基輔羅斯斷送拜占庭斷送羅馬?做不到喲!我告訴你,你做不到的……也許我現在力氣不如你,連你的腿都無法搬動,但上帝定會保佑虔誠的我賜予我力量,以那份力量我將超越你擊敗你征服你,讓你再也不敢妄自為己增添高貴的名號。”

說完他用力把馬刀插入河濱,插入那被血紅染得昏暗的泥土之中,加之他最大的憎恨,以孩子能有的無所畏懼的殘虐。然後他再度抬起頭,態度堅決,周身是陽光分解後反射的白金與蒼紅。

“這是戰爭的楔子,直到我徹底擊敗你打碎你讓你在我面前為獲得寬恕瑟瑟發抖,戰爭就不會結束。我告訴你,不會結束!”

可惜的是這些話這些動作出自一個瘦小的孩子只令人覺得滑稽。這不可能實現,托裏斯默想,伊萬•布拉金斯基因為一場勝利而變得自負,這對他不好。

總有一天他會為自己的狂妄碰壁受苦。




他面無表情地開口,頎長身軀背後是少年的細長陰影。大衣的飄動濃縮成顫抖,那道陰影在廣袤雪原的潔白中尋找隱蔽的場所卻徒勞無功——

下面的話講給你聽,我不會再重複,你要記牢:

我喜愛城鎮與村落。

我喜愛諾夫哥羅德的集市,我喜愛波羅茲克的燈火。

我喜愛伏爾林碉堡的密集窗口,我喜愛斯摩棱斯克城池的平靜山丘。

我喜愛特維爾的彌撒,死者與生者接受最後的送別與最初的祝福,猶如我喜愛梁贊的草原以及那裏萬馬奔騰的壯闊。

我喜愛黑白紅三色的魯塞尼亞我喜愛第聶伯伏爾加與尼曼河流;我喜愛維捷布斯克喜愛諾沃格羅德克喜愛布雷斯特裏托夫斯科喜愛馬斯梯斯勞喜愛明斯克喜愛切爾尼戈夫,我尤其喜愛基輔,喜愛那裏的街道那裏的教堂那裏的磚石那裏的宮殿那裏是寫滿過去的黃金之城;我喜愛,姐姐雙手舉著十字架在牧首身後微笑,空氣中彌漫著來自東方的焚香與拜占庭莊嚴的聖歌;我喜愛,阿白頭披長紗在舞蹈前行禮鞠躬,隨後她旋轉的舞姿好似疾風卷過草原森林溪邊與農田;我喜愛,殘留基輔羅斯氣息的城市裏人們將上司的故事口耳相傳,我知道與不知道的,見過與沒見過的;我喜愛,基輔羅斯,我的根,我自其而生,自其而來。

而這些,她們所有,要麼已經被你奪了走,要麼即將徹底被你奪去。

我被拋棄在荒原,流落在林間,樹木與繩索是企圖囚禁我的陷阱,當我頭朝下吊在樹上只能嗅到蘇茲達爾諸城火光的氣味——燃燒的是莫斯科是下諾夫哥羅德是弗拉基米爾,是異教徒旌旗纏卷的勝利歡呼,是他們觥籌交錯中自我家奪走的食糧碾成粉塵而發出的哭泣之聲。

所以我討厭你,用我被蒙古鞭打濺出的全部血液疏遠你用我被烈火燒毀的盡數灰燼厭惡你,用我教堂十字架的陰影遮蔽你用我手中的利劍與冰鎬刺向你。那是上帝之鞭是我承受的孤獨與貧窮,那是燒我糧倉殺我民眾的劍與斧,那原是你的刀槍是波蘭的騎兵蒙古的射手,是你們褻瀆的禮拜是狂亂的車馬墮落的衣著,是人們的絕望與哭泣是冬將軍怨靈的腳步是掩埋一切的冰天雪地。你拿走了本應屬於我的近乎一切,目睹我的痛苦卻帶著高高在上的憐憫漫不經心地對我誇誇其談——

你告訴我我的姐妹過著多麼幸福的生活,卻不能平息基輔羅斯的怨魂,也不能把這人間地獄從我這裏搬走。

所以我討厭你,你吐出的言語好似蜜糖卻是毒藥,不然你的劍鞘不可能為空。

你的目光停留在我所剩不多的土地之上,你令我害怕,無論是你看似和善的笑容還是你隱藏在不知何處的銳利劍鋒,你正是用它劃開了基輔羅斯,偷走了他的錢財,盜取了他的名號。

把我的姐妹還給我……

他擦掉眼淚,臉頰的瘀傷通紅。

把基輔羅斯繼承者的名字還給我……

他立起旗幟,哪怕布料在風雪中發出撕碎聲響。

把我的世界還給我!!

他的箭射中你高居其上的基輔之黃金王座。他掀翻了你卻又被你身後趕來的兵士重重圍住。你驚惶未定站起身,他卻只能在兵甲的圍堵下下跪屈服。

然而他伸出的手依舊攥緊被你踩在腳下的基輔羅斯自由旗幟的最後碎片,他攥得如此之緊讓他手背的青筋暴突,蜷曲指甲刺入皮肉,好似失去了這個,他就真的變得一無所有。


那是個好時候,菲利克斯這麼說,翼騎兵所向披靡,對此你沒有不同意的理由。

那是個壞時候,你想,正是因為它的中途半端才導致了真正意味和平大門的死鎖以及,後來傾覆的發生。

1605,1610,1612,少年的伊萬•布拉金斯基為此將你和菲利克斯恨之入骨。

由此他永遠也不曾原諒立陶宛大公國,哪怕在他口頭判決這個建制的死刑之後。

那是轉折點的前奏。有句老話似乎這麼說,人若不墜入最為慘淡的低谷,就不可能登上最為美好的直通天堂的高峰。抛物線總能分成徹底相反的兩支——那是令人胃痛的雙重對立,控制著歐羅巴東部的平原,控制著生活在那裏的所有人。

事情的演變,僅此而已。


為了讓手頭這幅畫不再中途半端,你不得不仔細思考如何描繪伊萬•布拉金斯基。這並非是素描功底的問題,他的雙重對立性就像他的頭髮既直又卷,就像他能在溫柔的同時如此殘忍。高興的時候他歡快如小鳥天真如貓仔,憤怒的時候他恐怖如豺狼冷酷如虎豹。你知道,你熟識的那些人也都知道,伊萬•布拉金斯基內裏的漆黑可與他外表的潔白比擬,他愈發透明脫色的同時他的心便愈發沉重,直到衝破他的皮膚墜出他的胸膛。心臟在地面跳動的節拍沉緩而有力,每次你都懷疑自己是否應該把它揀起,而當你回過神來你卻已經手捧那躍動不已的器官,愈發貼近那祈求填充的空洞,在那裏漆黑化為同樣不可外顯的血紅。

你想,這是他為數不多的能流露在外的溫熱之物。伊萬•布拉金斯基的皮膚冰冷,能衝破這層冰冷的只剩餘兩樣:他的血與他的淚。

他的鮮血帶來硝煙彌漫的紅色汪洋,拍岸巨浪卷成水牆,人們一個接一個溺斃其中。

他的眼淚化成竊竊私語的蒼白毒鴆,裝在素樸的容器內,貼上誘人掀開封印的標簽。

浴血的伊萬•布拉金斯基瘋狂如野獸,那些血跡來自他人,更多來自於他自身。瘋狂中他完成了一項又一項不可能的任務,瘋狂中他跨出埋骨之地讓烈火燒盡眼前原野上一切活物包括他的敵人,於是他一步一步走向存活。

含淚的伊萬•布拉金斯基畏縮如幼童,淚痕留在臉上垂下脖頸滴過胸膛,濕潤並刺激著他周身的傷疤。那些傷疤來自蒙古來自你和波蘭來自所有他參與過的爭鬥,也來自他上司與那些嚴酷到其他國家早已無法理解的刑罰。

胸口洞開的伊萬•布拉金斯基等待著被填充,他像個黑洞,吸收周圍一切熱量,於是他周圍的一切也跟隨他變得冰冷。你捧上他心臟的同時也在發抖,你的周身籠上冰的框架,這讓你的心情變得沉重而你憎恨沉重:沉重如亞細亞的鐵蹄,沉重如他們等級森嚴的軍隊,沉重如他們接受唯一聲音指派、想法統一的大眾——這鑄造了伊萬•布拉金斯基的絕對服從,對他的上司,人的上司與非人的上司。

只是這並非歐羅巴之物,為此他從根基裏便成了混血——你想,你要如何心無偏見地描繪這種混合?你做不到。那個外表輕佻內裏沉重的二重矛盾,那個歐羅巴與亞細亞的混血,沒有人能剔除其中的任何一部分,它們互相侵蝕構成了空管,不論外表如何結實,內裏卻是出人意料地脆弱易碎——他已經碎過,碎了一地,此後不斷重複這個過程。

那顆雕刻著亞細亞符號的心臟在你的手中跳躍。如果你把它捏破,你和他都會得到救贖。你知道你應該那麼做,為了你自己,為了那些被他的怒火損壞了的你至親至愛之人,甚至是為了他自己。

然而你做不到。

你撫摸著那顆心臟,親吻它後親手把它裝回等待已久的伊萬•布拉金斯基的胸膛。這是一種儀式,萊娜做過,貝拉做過,她們自此回歸了被她們拋棄許久的古老家園。而你這麼做了,在他不知是柔和還是冷漠的紫色目光的注視下、在他呼吸宛如五月微風的寂靜中觸及了他的內核。傷口閉合的瞬間你開始後悔,但這已經晚了。

於是哪怕擁有著所謂自由,你卻再也無從自他身邊逃脫。




套娃只是一種玩具,托裏斯•羅利納提斯對自己說,就算其中一個娃娃有著和自己一樣的棕色頭髮綠色眼睛,身上印著樣式和自己軍服別無二致的衣服,那也只是玩具罷了。

伊萬•布拉金斯基撇了撇嘴,毫不猶豫地握住娃娃的兩端,左右一扭,娃娃就從中間分成了兩個。套在裏面的娃娃有著與菲利克斯神色近乎一模一樣的臉孔,白目的“呀哈哈死小孩你不怕被抽飛就過來啊”的表情又一次讓托裏斯從賁門到幽門上下扭曲了個遍。每次都是這樣,不同大小的娃娃一個套著一個,菲利克斯的外面是萊娜和貝拉,裏面則是更小的立沃尼亞二人組,托裏斯自己外面的一層娃娃戴著芬蘭的帽子,而他們全部,所有人,都能裝入一個碩大無比的俄羅斯圍巾娃娃的身體裏。

『這樣你們就都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都是被我拯救了的全新的好孩子。』

伊萬•布拉金斯基笑眯眯地說,當著托裏斯的面把套娃解體又重裝,重裝又解體,好像那些邊境的省份永遠處於邊界未定永遠需要人為調整永遠需要更多的拓荒者與新移民。他自己的娃娃在不知不覺中愈長愈大,越過里海越過沙漠,越過廣袤無人的森林越過千米深潭,越過火山越過海峽越過一望無際的積冰——伊萬•布拉金斯基拿過冰塊把它們凍在娃娃的接口,於是那娃娃愈發高愈發胖,好像不停進食的棕熊只差像蛇一般蛻皮。

然而,托裏斯想,不會蛻皮,蛇就無法永生。

伊萬•布拉金斯基是否知道這些?

『喏,你們都在我體內,就必須聽我的命令,也就不能再把我怎麼樣了嘛。』

他拉住愛德華拉住萊維斯揉亂他們的頭髮淘氣地親吻他們的臉頰,他放任提諾自生自滅只要赫爾辛基的海港,他不管菲利克斯在幾家人手下打工只期盼那議會王國別出亂子。

只要他們都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掛著“家人”的名號。

伊萬•布拉金斯基說,他會愛他的家人如他愛他自己。

哪怕他喜愛自己的領土甚於自己的人民,每一寸向東的擴展都加在他的四肢上於是他變得修長,雖然這並沒有很好地增加他的重量。

哪怕他擁抱自己的姐妹因為久別重逢然而,誰都看得見,他的手指停在她們的發梢他的整個身子向後閃躲。

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娃娃成了歐羅巴碩大無比的堡壘,而所有被他征服的國家都是城中之城,帶有輪子,塗上火漆,裝滿炸藥,在必要的時候就要被推出城去,進入敵陣然後爆炸碎裂。萊維斯的顫抖並不總是因為平日的責罰,愛德華的歎息也絕非只為了自由的限制——被不停易手的他們每次回到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大宅都是傷痕累累,然後同樣遍體鱗傷的伊萬•布拉金斯基對他們微笑:一切都會和過去別無二致,他保證。

由此這成為他為數不多的絕對真實話語之一。

“呐,立陶宛,幫我把錘子拿來可以麼?”

伊萬•布拉金斯基平靜地用實事求是的語調開口,回頭是滿面無辜到表情冰凍。

“娃娃擰不開了。要把裏面的東西取出來,那就只能砸……”

“請不要這麼做!!”

被伊萬•布拉金斯基砸碎的套娃破裂到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就算他們又被一個碎片一個碎片地拼合,那些傷疤卻從來不會騙人。文字取消語言限制,大家全部變成大舌頭吞吐著含混不清的一連串泡沫。土地沒收人員流放,寬廣的西伯利亞歡迎你,大漠中的阿拉木圖歡迎你,熾熱的勘察加火山歡迎你。

“錘~~子?”俄羅斯人直接攤開手,他的手掌蒼白到沒有任何血色——藍色的靜脈在肌肉與骨骼之間顯現,藍得發紫,紫得猶如他清澈同時混濁的眼珠。

“請不要用錘子!那個……有倒刺的話是可以用其他方法弄下去的。”

托裏斯走過去抓起套娃,菲利克斯的欠抽微笑罕見地也讓他感到惱火。倒刺真的很難拔除麼?那不過是木頭表面的參差不齊,轉一轉,磨一下,甚至只是上些油……

“您啊,如果是最外面您的娃娃卡掉了,難道您也要用錘子不成?這也太……”

“沒錯喲。”

伊萬•布拉金斯基撥弄著自己娃娃的下半身,百無聊賴地來回彈動那層寬闊的薄殼,聲音遙遠到幾乎是在說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

“如果哪天我動不了了,我也只能用我還能活動的部分,把沒有用的我自己徹底敲碎掉。”

托裏斯面如死灰地盯著自己的上司。他剛剛說了啥?那不是幻聽?哪里會有國家這麼對待自己?

“反正呢,我自己不做的話,我的上司也會那麼做的喲。立陶宛你以前……啊,抱歉,我忘了那是與你完全沒關係的歷史喲~~”伊萬•布拉金斯基露出長者的微笑,或者說,裝出,“以後如果有歷史課的話你就能知道了,西北區的立陶宛,我的上司們呢,因為他們太過愛我,都不知道怎樣愛我才好了,所以他們對我的一星半點缺點都——”

他垂下頭,用力彈了下娃娃的半殼。半球在桌子上急速旋轉起來,差一點就旋出桌面。那樣的娃娃直接墜于地板無非是死路一條。

“無法容忍的話,那就只能連根拔除不是麼?所以我才能變得像現在這麼強大。”

——你在說謊!

孩童的伊萬•布拉金斯基跪在蒙古的靴邊乞求自己不要承受鞭打,少年的伊萬•布拉金斯基忍受著沙皇鐵與血的燒灼——特使的馬匹踐踏過村落的廢墟,人們的屍體堵塞了河流……

那個孩子掛著淚珠,發狂地對周圍的人們發出嘶吼,身後不知何人舉起鞭子一鞭一鞭抽下,飛濺的血花在雪地接連開放。他被拋上高空擲下塔樓送入地窖埋入泥土,他舉起馬刀與獵槍在急行軍中瞌睡,在顆粒無收的田野絕望地尋求食物。

——你本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你本不應該變成現在這副外強中乾的狼狽模樣。

——這樣的你,卻要讓我們像你一樣毫不反抗地接受這一切。

——這是莫名其妙!

“您……您要握住的不是錘子而是刻刀。您看,只要在這裏劃一下……”套娃上下兩部分成功分開,截面光滑,切割後的木刺飄落地板,“這很簡單不是麼,不用那麼粗暴,只要一點點耐心……”

——你要改變,你要像歐羅巴一樣思考那麼所有人都會是你的朋友與家人。

——你必須要改變。

伊萬•布拉金斯基露出微笑,散發著黑氣與寒冷的那一種。

“我……什麼時候淪落到需要被你教導了?是你應該從我這裏學到堅韌不屈的品性吧?要做一個謙卑的好孩子喲,立陶宛~~?你們都是我的部下,所以只要按照我的方法去做就好了!”

如此這般,即便遲鈍如托裏斯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說話。

“對……對不起我僭越了……請原諒我,請……請不要把我發配到西伯利亞拜託……”

俄羅斯人點了點頭,一手接過分開了的套娃,一手從托裏斯手裏奪過小刀。他手肘運行曲線的終點是桌上那半個俄羅斯娃娃。誰也來不及反應,只是被輕輕碰了一下,半球從桌子的邊緣滾落。

啪的一聲,碎了。




那個來自俄羅斯的少年說,這些都是不需要的東西。

他指向華麗的袍服與絕世的珠寶,指向悶熱的密林與喧囂的河道。他說,把這些背景撤除,沒有天使沒有愛神的弓箭,那些親熱的你噥我噥燒灼肌膚令人不快,他們走的不是主的道路,他們的名字叫做墮落;這個腐化的世界需要的是鐵與火,需要的是正義的利劍劃破一切邪惡,於是便有了戰爭和犧牲——這是聖喬治的職責,這是我的職責。

這種目空一切毫無現實立足點的誇誇其談曾經讓一直打算給他畫像的你為難不已。沒有背景只剩下空無一物的雪原,沒有景深就連顯示透視效果的草木也要被銷抹。你的模特拒絕了你提供給他的近乎所有東西,於是你們彼此間只能僵持,直到終有一天長大後的他硬是把你的畫筆與畫板全部奪了去。

你是傻瓜,是笨伯,所以你才會輸掉整場戰爭和全部的國土。他輕聲對你說,聲調裏充滿不屑。

你就是因為沉迷在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裏才會被我超越,你看,我比你強壯甚于你最強壯的時候,甚于基輔羅斯甚於拜占庭,甚於一切在腐化中走向傾覆的國家;我成為了基輔羅斯成為了拜占庭,我就是基輔羅斯就是拜占庭,我再也不需要跟著你的步調聽從你的教導:我是基輔羅斯於是我比你年長,我是拜占庭於是我比剩餘的歐羅巴都要年長,這樣的我註定成為他們的王,而你要記住,你是在給主派到這個世界的最後使者作畫,是給他的千年王國作畫,是給唯一且永不傾覆的羅馬作畫——他說,童音帶著孩子氣的語調,表情是孩子的認真與狂熱,就連他的思維也只是孩子的直線到底。

他保持著孩子的念頭沒有長大,他的天真與他的經驗無從匹配。他高大的身軀掩飾不住肌肉下的空虛本質,他的四肢由西伯利亞的冰雪塑造因此會融化,陽光下雪水中坐著的會是那個數百年完全沒有成長的少年,濕了衣服在寒風中顫抖不堪。

而他說,你不能畫這個。

他要求你給他畫出如同快樂王子般的畫像,在充滿陽光的向日葵田,在青空白雲下是沒有邊際的金色海洋,讓所有不在他統治下的國家膜拜他從而屈服於他。然而他放逐了背景驅散了袍服擊碎了珠寶,他舉手投足裸露出往日被虐待的痕跡卻絲毫沒有將其遮蔽的意識。他在林海爬行在雪地奔騰,最終他氣喘吁吁幾乎是毫無意識地倒入你的懷中,近於窒息地吐出層層白霧。他說——

你看,這些事情只有被選中的我才能做到喲,所以誰還能輕鄙我?

你的筆顫抖著,到你的手指你的手心你的手腕,到你擁抱他的雙臂到你任他憑靠的胸口。一不小心你便抹掉了他原有的疤痕,在畫像上留下沒有任何缺陷的光滑與粉嫩——西方的人們說,哦這有多麼美麗多麼漂亮,這個人是加尼米德是納西索斯是許阿鏗托斯。

然後你說,錯了。

道林•格雷可以刺穿那富有魔力的畫像,而霍華德無法傷害自己的作品,所以他死了。

你憎恨那種結局。

你近乎可以畫出完整的遠離故鄉萬里從而變質的多利安少年。他原本是那樣可憐可愛,卻因為周遭的污染扭曲了靈魂。他被自身的雙重矛盾迷惑不可自拔,沉溺在妄想與絕望交錯的狂念世界不能為人所見,正如他永遠被遮擋的脖頸與胸口。

他的畫像中缺少的是搏動的心臟。就算他碎裂多少次又重生多少次都一樣。那顆心臟隱藏在畫像之外,在你的色板與畫布之間。它屬於傷口永遠未曾癒合的少年,是他與你共同的半公開秘密,因此只有那個不被少年承認的你才能為他保管。

你畫不出他希望的完整,又不能畫你所知的完全。

所以你的畫像只能中途半端下去。




托裏斯•羅利納提斯意志消沉地在西伯利亞的荒原上開著汽車,腦子裏全部是幾天前的公社化魔咒暴風雨掃過國境的慘狀。每次大規模移民都費時費力能讓人把腰累斷,一群群先前的鄰居就這樣被塞上火車各奔東西——

不想坐火車,所以開汽車去。

伊萬•布拉金斯基突然提出巡視的要求,不接受任何拒絕意見地霸道地沉在了副駕駛座裏。一路上他的一雙眼睛在額發的陰影下四處亂轉,從車頂到擋風玻璃到方向盤到離合器到車門的把手,直到托裏斯覺得自己再不說些什麼,俄羅斯人就很有可能直接要求停車並打開車後蓋進行檢查。

“俄羅斯同志,這輛車裏並沒有安裝竊聽器,克格勃也不知道這輛車將要去哪里。”

伊萬•布拉金斯基仿佛無法理解這句話含義一樣,雙目茫然地盯了車前窗許久,隨後眼中閃過一種不知名的情緒。那是釋然?是懷疑?是不滿?還是無奈?類似的表情托裏斯見過數百年,也許這些之間並沒有多大的差別,正如斯大林和伊凡雷帝之間也沒有多大的差別。

“你趕上了好時候。”伊萬•布拉金斯基略微笑了笑,清淡到幾乎不能稱其為笑容,“真狡猾呢,你和波羅的海的另外兩個孩子。一句話不說地離開,回來時無論哪種戰爭都已經結束了。”

車窗外地平線附近的建築群低矮而連綿,最外面是仿佛鐵絲網的構建。沒有人會主動把車子開向那個方向,建築群的名字最好也就此永遠湮沒在歷史中。

——沒有在我家弄這種東西實在是太好了。

“格魯吉亞同志……格魯吉亞同志最近似乎不常能見到了。”托裏斯倉促轉換了話題,“暫時調離麼?他好像一直很忙碌呢。”

“欸,他是個大忙人。”伊萬•布拉金斯基的目光挪到了窗外,視線的盡頭從一個鐵絲網的尖端跳到另一個,“有斯大林同志在的地方肯定有格魯吉亞同志,斯大林同志看不見的地方屬於貝利亞同志,同樣是格魯吉亞同志要照顧的地方呢。”

托裏斯用力咳嗽了下:“那個……人民的叛徒貝利亞不是被槍決了麼?”

伊萬•布拉金斯基長舒一口氣,把自己重重壓入座椅的彈簧裏。

“嗯,所以中央沒有格魯吉亞同志的容身之所了。姐姐出面把他轟回高加索的山莊去了。”他輕聲笑道,眼睛瞟著那還越不過的建築群,“我等這一天等了整整十六年……說不定不止十六年。這是對家人的恰當懲罰,不是嗎?”

又回到了那個話題。灰色的建築群固執地包圍著地平線,托裏斯無可奈何地加快了車速。

“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俄羅斯同志,都已經過去了。引發和促成那場悲劇的人們,您看,他們全部都死了。赫魯曉夫同志公開說過要給受害者平反吧?萊娜……烏克蘭同志也在幫忙不是麼?所以請您不要再難過了。”

“不,我沒有難過喲,立陶宛同志。我沒有難過。”

伊萬•布拉金斯基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座椅的邊沿。不是音樂節拍,也不是他的士兵挺進維爾紐斯的整齊步伐:這個節拍跟不上舞者也跟不上軍隊,只能跟上粗重而原始的體力勞動。很罕見的,伊萬•布拉金斯基並沒有帶著手套,於是那塊脫色過度的皮膚在托裏斯的眼下一覽無餘。

托裏斯以前從未見過這塊傷痕。這讓他顫抖,從喉結到手指。

“消毒的時候被酒精燈燒傷了,這種事情只能自認倒黴吧……呐,立陶宛同志,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停車吧。”

托裏斯聽話地踩了刹車。伊萬•布拉金斯基擼起衣袖,幾層厚重布料下是他略顯骨節突出的胳膊,上面佈滿了脫色過度的斑塊與色澤較深的紋路,交結在一起觸目驚心;後一種托裏斯認得,他剛才領教過那種威力。

立陶宛人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這太瘋狂了。

比集體農場還要寸草不生的五個字母。

——那八年你究竟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所以說你,立陶宛同志,還有不在這裏的愛沙尼亞同志與拉脫維亞同志,雖然你們離開的時候留給了我許多麻煩,但我不得不承認,在某些方面你們真是幸運太多了呢。只是呢,我希望你們不要誤會。我沒有受任何人強迫,我是自願的,因為……這是為了邁向共產主義必須做出的犧牲。你看,沒有西方的病症,我現在比過去任何一個時刻都要強壯。所以說你們也要有和我一樣的覺悟才可以喲,這是為了你們好,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一起進入共產主義的人間天堂呢。燒傷擴大化只是運氣不好,這種事情我經歷得多了……立陶宛同志?你在聽我說話嗎,立陶宛同志……?!”

托裏斯沒想到自己竟然有膽量握起伊萬•布拉金斯基的手腕。或許很罕見地他的動作不夠柔和,五個指印幾乎能直接拼出那個單詞。

“啊……十分抱歉,俄羅斯同志,我只是過於震驚了,請您原諒……您……就這樣讓斯大林同志……還是格魯吉亞、”吞下唾沫,托裏斯非常不想說出這個名字並將其以與自己相同的身份形容,“同志……在您的身上……”

從一條手臂到另一條手臂,通過肩胛骨通過脊柱,圍繞雙腿,刺入腳面,在極圈在凍土,在運河在礦山,至少476個,至多成千上萬。

“如果你在說我曾經的上司的話,那是因為我知道他比任何人都要愛我。”

伊萬•布拉金斯基回答時語氣異常平靜,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對,理所當然,就像沙皇時代的那些殘暴老頭對你做的事情一樣。

“他們讓我比過去更強更有力量。你看,立陶宛同志,我現在站在接近世界頂峰的位置。我以前從來沒有站得這麼高過——那唯一的領導全世界走向幸福的交椅會是我的,我的上司們給了我保證。我一定可以贏過美國君哦。”

——你曾經說過,主給了你第三羅馬預言的保證;但現在你把他們都丟棄了。

——你絕對服從你那些沒人性的上司只是因為……只是因為他們不會離開你。

——否則你又為何要害怕職責是保護你的克格勃?

托裏斯的手勁應該是加重了,哪怕他自己毫無察覺。伊萬•布拉金斯基眉頭擠得更緊了些。“鬆手?”他反問。

“俄羅斯同志,如果……如果您有什麼煩心事,或者難過到想哭的話,我是說如果,您……可以對我說。”

立陶宛人垂下腦袋,硬是把平日的溫和笑容擠了出來。

“……”

伊萬•布拉金斯基沉默地盯著他看,面無表情,誰也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又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

“立陶宛同志,我想你應該知道的,負責大清洗並對此犯有絕對罪行的那個人,葉若夫,他也能算作你家的孩子。”

“我知道,俄羅斯同志。”

“那麼……”

俄羅斯人轉過腦袋,重新去注視地平線邊的建築群,灰色的古拉格。

“偶爾把那個偽君子的亡靈召喚回來也是可以的,我批准了。偶爾。”

托裏斯沉默地親吻了他的手腕,放開,隨後重新開動了汽車。




走上前,在整座宅邸開始被睡夢征服的時刻。

掛鐘敲打了十二響,伊萬•布拉金斯基斜靠在軟椅上,手裏的伏特加酒瓶跟隨鐘擺的節奏緩慢晃動。他頭邊的茶爐內水開始沸騰,蒸汽從精巧的裝置中伸展開來,為他織成了朦朧的薄霧。

走上前,在所有話語都可看作是囈語的當下。

舒展開的四肢上遍佈接種的痕跡,組成可以辨識的字母,拼出具有意義的單詞。而你拒絕將它們讀出。這些詞語有著古老的歷史,將一個孩子鞭笞到遍體鱗傷,將一個少年推入形將毀滅的火坑,而你前來,並非作為被征服者。

走上前,在時空錯亂的夾縫中。

那裏分不清1612與1981,有的只是近乎相同的請求,哪怕一個清醒一個狂熱。他們就像伊萬•布拉金斯基所有的全部二重矛盾一樣扭曲混合,既不是當年那個搖搖欲墜又追求自由的少年,也不是如今這個龐大有力並統禦近乎半個地球的青年。他只是伊萬•布拉金斯基,在你的身下,接受你的愛撫,生理性地流出眼淚打濕了你的襯衫與軟椅的座套。

走上前,在混沌迷蒙的思緒內。

你聽到許多人的聲音,菲利克斯的,萊維斯的,萊娜的,貝拉的,他們在金黃色的麥田間舞蹈,金黃色的麥田變成了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向日葵田,化為他蒼白的頭髮。於是你親吻他的發梢仿佛那是對所有人的歉意,因為你知道你不會再背叛他們,你必須這樣做。

走上前。

你知道自己最愛的不是他,你有各種各樣的愛,而他只是唯一能承受所有這些不同種類感情混雜的受體。你懷疑他是否愛過你,你和他共同的立足點在於憐憫。憐憫下你回復成當年的騎士而他變回孩童。

走上前。

伊萬•布拉金斯基因為疼痛而哭泣,因為寒冷而顫抖。你以你最大的包容心安慰他,最終吻上他的雙唇。

不用擔心,瓦尼亞,不用擔心。

你輕聲對他說,吹起他的發絲覆蓋住他的傷口。

我永遠在這裏,我永遠在看著你。




這應該會是最後一個如此的夜晚,托裏斯•羅利納提斯如此想著,合上了伊萬•布拉金斯基的房門。

愛德華與萊維斯站在宅邸的大門口,一人抱著大衣,一人拉著行李箱。這些都是托裏斯的東西。

“立陶宛先生,你真的要走麼?”他們問。

“啊啊,誰都看得出來,蘇維埃馬上就不行了。沒有國家能承受得起這種重病。我們繼續留在這裏也什麼都幹不了。我先回去,安頓好後你們再走就可以了。這點你們可以放心。”

伊萬•布拉金斯基在自己的房中沉睡。他不會醒來,直到數百個數千個日子過去後。他的血管中曾經流淌了太多的機油,這讓他營養失衡,不得不休克,無論有多少克格勃在監視都無能為力。

結果又是崩壞,托裏斯在內心深處歎息。他醒來後大概會流淚,一半出於感激,一半出於懺悔。紅場上教堂的鐘聲將再次毫無顧慮地響起——那個孩子一定會跪倒在地,雙手交握重新說出從未被遺忘的祈禱語句。

維爾紐斯的東正教堂將會與其他教堂一起鳴鐘。伊萬•布拉金斯基在夢裏應當也能聽見——

再見。

我離開你是因為我愛你。

你好。

再次的中途半端,請你與我共舞,直到下一個分別時刻的來臨。

托裏斯穿上大衣,接過行李箱,安慰地擁抱了立沃尼亞的兩個孩子。

然後他推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你放棄地拾起畫筆。這幅畫依舊是未完成,而你決定讓它保持在目前的狀態。

至少這樣,不會有任何因素來破壞它現有的結構與美。

九次震動是鐵軌的交替。

八點報時是停車的前奏。

七聲哨響列車放慢了速度。

六件行李你全部清點完畢。

五次心跳後你打開門鎖。

四下鳴笛列車停止行進。

三秒後伊萬•布拉金斯基醒轉。

兩次揉眼後他開始與你交談。

一聲回答,你微笑著說:

“俄羅斯先生。您到家了。”




Pasveikinti atgal.




Lietuva VS Rusija, su gimimo diena, MANO BERNIUKAS.

拍手[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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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se C:莎樂美之夢



你畫出一片葛藤與荊棘,在草原之北,在冰雪中堅固如籬笆,在現實中虛幻如夢境。月亮在深藍的天幕下蒼白,蒼白如雪,蒼白如那個孩童、那個少年、那個男子,而你要考慮究竟把誰置於夢境的畫中。

孩童的伊萬•布拉金斯基頭戴荊棘的冠,身上佈滿皮鞭抽打的瘀痕,瑟瑟索索,望向這邊的眼神既有好奇又有驚恐。少年的伊萬•布拉金斯基握著馬刀,臉上圍巾上帽子上儘是不知屬於誰的血,卻全部被什麼冰凍起來,連同他哀怨悲傷的哭喪表情。成人的伊萬•布拉金斯基面帶微笑,他強壯的高大身軀能遮住陽光,他伸手卻把馬刀和水管藏在身後,他問好卻在擺弄衣袋裏的馬卡洛夫。

他們看見你都會停下腳步。月光蒼白如他的頭髮,流瀉到地面好似他身披長紗。他用清澈的紫色目光遠遠盯著你,這種直視到最後總會讓你心底發毛。然後,孩童用驚訝的表情,少年用悲傷的表情,成人用微笑的表情,他會對你說:

中國君中國君,果然我最喜歡的還是中國君。



“我想要中國君~☆”伊萬•布拉金斯基說,孩子一般的聲音不帶任何惡意,“我想要中國君,所以中國君的一切我都很喜歡。”

王耀抬頭瞟了他一眼。高大的青年面露溫和而純樸的笑容——王耀見過各式各樣的伊萬•布拉金斯基,禮貌的粗野的,膽怯的蠻勇的,溫柔的殘忍的,軟弱的固執的,而他知道自己能相信的就是伊萬•布拉金斯基深入根底的不可信任。

沒有任何諷刺的意思。比起伊萬•布拉金斯基的ABCDE王耀更關心自己被長年戰爭弄得破爛不堪的房子——他是戰勝國,他的大部分時間卻都是在自家的地盤上抗擊來自本田菊的侵略,再向前那些搗亂者中也包括面前的伊萬•布拉金斯基——王耀尤其心疼跑走的外蒙古和東北西北圈到伊萬•布拉金斯基院子裏的兩塊地皮,可偏偏俄羅斯人喜歡幹的事情就是站在那裏朝他微笑,百年如一日,笑容比他家的向日葵還要燦爛,燦爛得讓人牙癢癢。

伊萬•布拉金斯基是壞孩子,壞到隨便占住王耀家的土地、插上“此地屬俄羅斯所有”的牌子就開始修築圍牆。伊萬•布拉金斯基邀請王耀到莫斯科到聖彼得堡,也會帶著王耀巡遊歐羅巴,但他絕對不允許王耀進入西伯利亞——亞細亞的土地,壞孩子伊萬•布拉金斯基築起籬笆,他在害怕著什麼,壁壘森嚴不許任何黃皮膚的國家踏進一步。

“那已經是我的了,所以中國君想要回去是絕~對~不可以的~~☆”

——就算我病糊塗了送給你了吧,臭小子你這叫什麼態度阿魯!

所以說,這樣的伊萬•布拉金斯基和這樣的他,喜歡什麼啊?

這種時候對方紅通通的大鼻子簡直就像貼上了“我想同少林拳法切磋”的標簽。但王耀想,自己已經病了一百年,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把房子修好然後養病;至於教訓壞孩子這種事情,全世界那麼多國家,大概一時半會還輪不上自己出馬——美利堅的阿爾弗萊德不是已經站在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對立面了麼?然而王耀悲傷地發現,他們的爭吵不可避免地撼動著自己可憐房子最後的地基——或許他們根本沒打算讓自己好好養病。這可不行,絕對不行。

“中國君生病了的話,我這裏有藥哦,免費的,無毒無害,效果迅速。我吃了病很快就好了,中國君要不要試試看,嗯?”

伊萬•布拉金斯基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紅色的藥丸,紅得讓人本能地感覺危險。王耀猶豫著要不要接手:凡藥都有毒,藥效越快毒性越大,所以伊萬•布拉金斯基肯定又在騙人了,又或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把什麼吞進了肚子。想到這裏王耀就覺得頭痛,這孩子在亞細亞吃了幾百年做工精細材料講究的白食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呢……

“我說,俄羅斯你開玩笑也給我有點限度!把這東西吃下去會死人的阿魯!”

“誒?中國君害怕了嗎~~可是我吃了這藥完全沒有副作用啊~~?”

伊萬•布拉金斯基可愛地歪過腦袋,可愛地用手指點著腮幫,可愛地噘起嘴巴,可愛到王耀恨不得給他一巴掌。

——俄羅斯,就算你的蘋果梨雜交成功了,也不代表我和你的體質能夠變一樣阿魯!

謝謝你的好意,不了,再見,遠走不送——王耀本來想這麼回答伊萬•布拉金斯基。然而房子在漏風,牆皮在脫落,都是拜門外美式坦克的裝甲吱呀吱呀碾壓路面,門內伊萬•布拉金斯基的水管嘩啦嘩啦遍地開花所賜。在他們懷抱熱情把王耀家徹底鏟平前,中國人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退。

“……這藥,叫什麼名字?”

“共產光輝指☆!”

——對不起我沒有吐嘈的力氣了。

王耀翻了個白眼,歎了口氣,朝那團藥丸伸出手。藥丸似乎被燒灼過還留有餘溫,而伊萬•布拉金斯基的手卻依舊冰涼。因為西伯利亞的雪花還是因為海參崴的海冰?王耀皺了皺眉,不對那地方叫做符拉迪沃斯托克,伊萬•布拉金斯基奪走了暖水不凍港,卻還是寒冷如常。

沒有溫度的孩子,能去喜歡其他人嗎?曾經的港仔和灣妹的手是溫暖的,就像海礁,就像椰果,曾經的越南君的手是溫暖的如安南蜿蜒的河道,曾經的勇洙的手是溫暖的似濟州島的白浪,曾經的本田菊的手是溫暖的瀨戶內海的陽光。

王耀想回到過去,過去是溫暖的回憶。現在的他見到向日葵的意向,轉動著卻碰觸不到溫暖的徒然生長,那是未來。

“中國君的手,哪怕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還是很暖和。”伊萬•布拉金斯基把藥丸交給王耀,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我的上司說,要溫暖地對待同志,所以我也要對中國同志溫暖。”

王耀看見伊萬•布拉金斯基雙手捧著自己的拳頭,垂下腦袋親吻他的手指。冰冷的嘴唇,冰冷的臉頰,淡金的頭髮好似繁霜。他微笑著說著溫暖,他眯起的眼睛卻沒有熱度;他的手緊貼著王耀的皮膚,是寒冷還是壓迫,讓王耀感到了刺痛,仿佛被一月的冷風扯出了傷口。

沒有溫度的伊萬•布拉金斯基,怎麼能去喜歡人呢?



你知道你也在那個夢中,你在月光下朗誦王爾德的詩篇。你並不喜歡這個英國作家帶來的美麗到不真實的畫面,那些雕琢而浮華的東西在你看來沒什麼意義。但你不能脫離這個劇本,因為你的角色是站在荊棘圍成的冰湖中央、像孤單的白樺受人膜拜。蒼白而浮腫的月亮把光線完全灑在你面前的伊萬•布拉金斯基身上——三個人,瑟縮的哭泣的微笑的,他們穿著節日的盛裝,他們身披月光的薄紗,他們是被沸騰的紅色火焰包裹的冰像。

三個伊萬•布拉金斯基齊聲說,我喜歡中國君。

那麼伊萬•布拉金斯基,你喜歡中國的什麼呢?

孩童的伊萬•布拉金斯基說,我喜歡中國君的強大。中國君打破了蒙古人的囚籠好像怒吼的獅子,中國君統治著廣袤的土地而不會驚慌。中國君可以一個人休憩在南方的竹林裏,那裏溫暖而濕潤,也聽不見饑餓野獸絕望的怒吼。我喜歡這樣的中國君,我想要中國君給我力量讓我不再害怕孤獨。中國君,請給我智慧讓我長大,請帶我走出困境。

狂風呼嘯好像蒙古人用力抽打的皮鞭,弱小的孩子死死按住自己的圍巾,擺成內八字的雙腿抖得厲害。孤身一人是寒冬賜給他的護甲,他用廣袤的荒原隔絕敵人也孤立了自己。他的雙眼被風雪染成淡紫,而你在那雙眼中見到的是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夢一般的希望。

喏,小小的伊萬•布拉金斯基,你透過你的眼睛看見了什麼?



王耀乒乒乓乓打理著自己的房子——去掉飛簷和亭台,整齊劃一的城市需要規整而莊嚴的房屋如經濟發展的兵士,於是他搭起了一排排的火柴盒,附有紅五星,可能還有幾句許多人看不懂的標語。這樣他就走在了通往共產主義的康莊大道上,走在他前面的那個人如此告訴他。伊萬•布拉金斯基手把手教他煉鋼的方法,汽車輪船和飛機大炮,他幫了王耀不少忙,王耀覺得至少暫時可以把他從壞孩子的名單中刪下去。

嘛,“暫時”也是表達感激的一種方式,無論是對那些共產光輝藥丸還是對最近幾年的經濟援助,王耀想。原來這孩子還是會幫助別人的,連國家形象設計都替自己做好——整齊的統一的一絲不苟的國家,雖然缺了許多寫意氣氛,但至少沒人再會過來戳窗戶。

伊萬•布拉金斯基也不會再戳窗戶了?王耀有些緊張地朝自家的窗戶望去。俄羅斯人靠牆站著,用水管度量窗戶的長和寬。水管在他手裏輕快地轉動,好像馬戲團小丑手裏的魔術棒。伊萬•布拉金斯基臉上掛著孩子一樣的笑容,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兩個水管長一個半水管寬,我明天就把木頭給中國同志送來。要做一個和我家一模一樣的新窗戶哦☆!”

“為什麼要幫我阿魯?”

“因為我喜~歡~中國同志~~☆!”伊萬•布拉金斯基愉快地回答,“就像我家莫斯科裏有一座中國城,中國同志也要有一座俄羅斯城嘛~~”

哈爾濱不是小莫斯科麼……王耀在發出聲音前自動閉了嘴,吐嘈方向錯了似乎。

“我啊,能幫助中國同志很高興呢。全世界誰也不能像我一樣照顧中國同志、教育中國同志,感覺就像我有弟弟了呢~~我還從來沒有照顧過弟弟呢~~☆”

“……”

“嗯,反正中國同志是童顏,所以以後中國同志可以叫我‘老大哥’哦!在共產主義道路上我就是老大哥嘛~~☆”

伊萬•布拉金斯基用純淨的孩子的嗓音說著話,活潑的認真的,他的聲音幾百年從來不曾變過。這或者是偽裝,但王耀的第六感告訴他這種想法純屬多慮——伊萬•布拉金斯基只是在做著純樸的孩子王的夢,然後要親手把自己的夢想變成現實;他騙不過他,就算他能用滾滾的套裝偽裝了自己全身上下。

“臭小子,就算再過八百年你也不可能是‘老大哥’啊,我看著你長大的阿魯……!你要當老大哥至少給我變成熟一些啊,從你的聲音開始阿魯!!”

“才~不~要~~☆ 比身高比體力比能力,明明都是我比較強嘛~~☆”

——不要給我轉移話題阿魯!

伊萬•布拉金斯基把手裏的水管轉了個圈,進水管對住了王耀的眉間——應該慶倖這是水管而不是馬卡洛夫麼——管子裏黑洞洞的,什麼也沒有。

“砰的一聲,中國同志就什麼都不是了……能保護中國同志的,只有我哦。”

——你這是紅果果的威脅阿魯。

“那時候那麼厲害的蒙古,現在可是完全~完全`聽我的話哦~”

——你忘了他在我家還留著房間,每週還要來我家打工,而且現在的蒙古早就不是八百年前的那個蒙古了阿魯。

“那些欺負過我的歐羅巴的國家,現在也全部是我的部下。”

——我對歐羅巴完全不瞭解,但我知道他們並不願意留在你的麾下。華沙和布達佩斯都發生了糟糕的事情,你那時是不是哭了,俄羅斯?

“當年強大的中國君,現在弱小的中國同志……是我變強大了呀。所以中國同志,我來做你的老大哥,你做我的小布爾什維克,這樣不好嗎?”

——俄羅斯,你開著坦克攻破波蘭和匈牙利的城牆,那時你是在笑還是在哭?你一定是哭了,因為到現在你的雙眼還是通紅。

——喏,俄羅斯,你得到了什麼,除了土地,除了你那些一點都不喜歡你的部下?

——哪怕你用嘴說,你是多麼地愛著他們?

“因為是這樣的你,俄羅斯,我才不能做你的小弟阿魯。這和年齡沒關係,也和強大沒關係阿魯。”

伊萬•布拉金斯基放下水管,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東方的層狀結構並非邏輯的直線關係。王耀去給他準備感謝的點心又泡了一杯茶,等他回來,伊萬•布拉金斯基皺著眉頭,死死盯著鏡子裏自己的面影。



伊萬•布拉金斯基並不吝於坦誠自己的愛意,無論對誰,無論是在私下還是在公開場合。他想要你,幾乎每個國家都知道,這連流言都算不上,浪漫程度直接降低三個等級——雖然你說,他才不在乎。

他說,天氣冷的話就到我的圍巾下、我的大衣裏來吧,然後他張開雙臂,理所應當到令人憤懣。但那張臉的表情卻絕不是純然熱切的期盼——說這話時伊萬•布拉金斯基的眼睛絕對不會笑,就算他面部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做喜悅的收縮,他的紫色眼睛卻仍是那樣的寒冷,瞳仁中拼出的字母是KGB。

伊萬•布拉金斯基推開了所有靠近他的人。他的言語是蜜糖,但他舉起了水管用力揮下;他張開手發出邀請,但他釋放的冰盾和他的目光一樣。

他還是當年的那個畏畏縮縮的小孩,哪怕現在的身高體重抵得上過去的好幾個。他住在冰做的城堡裏,只能把胳膊伸向陽光充沛的溫暖南方。一億的雪花純淨無瑕,足夠把他的言語折射成美麗的誘人的彩虹,這樣他就可以躲在自己的世界裏不出去。

喏,孩子一樣的伊萬•布拉金斯基,你到底在害怕著什麼?



你搖了搖頭——孩童的伊萬•布拉金斯基見到了來自東方的幻象。他以為自己的命運如同到東方博士朝拜的聖嬰苦澀卻有拯救了的無限未來,但三博士卻在走向西方的道路回轉。他愛的是未來掙脫蒙古鎖鏈的強大的自己,但他卻早已被牢固囚禁在風雪之中,而溫暖南方的你也並不是鏡子。於是孩童的伊萬•布拉金斯基閉上眼睛,他從這個夢境退出,你似乎見到他折斷了肩上的軛而長成少年。

少年的伊萬•布拉金斯基說,中國君的強大真是可怕。那是來自東方的不可名狀之物,一個龐大的異教的帝國,一個連蒙古人都會被包容而吸收的場所,一個隨時都會讓我失去自我的詛咒之地。我討厭中國君的強大,我喜歡的是中國君的溫柔。中國君的溫柔如四月的河水般細膩,又好像十月的秋風充滿金黃的色彩。中國君的溫柔令我安心,我覺得比起歐羅巴,亞細亞才是我的家。所以中國君,請用你的溫柔寵愛我,讓我向你撒嬌,同你一起生活。

你用清水清潔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傷口,你眼看他一口氣把肚子從乾癟吃到圓鼓鼓,你告訴他亞細亞的各式各樣的知識,但你無法不去注意他淺淡的頭髮、蒼白的皮膚和紫色的雙眼。你和你的家人用黑色的褐色的眼睛上下打量來自西方的客人——他不會用你的文字,他口頭的大道理你們完全不清楚。伊萬•布拉金斯基是一名陌生的客人,亞細亞的一切他都不具有。



王耀很享受目前的寧靜,唯一的煩惱就是伊萬•布拉金斯基的沒事來訪,站在房子的大門外,胸前的手風琴一張一合。

夜色多麼好,四處靜悄悄,只有風兒在輕輕唱~

——混小子吵得人睡不著覺阿魯!!

俄羅斯的旋律低沉而纏綿,那是適合獨處時演奏的樂曲。伊萬•布拉金斯基會在幽靜時分前來,又在嘈雜響起之前離去,什麼都不做,只是用手風琴拉著自己的音樂。“我喜歡,所以我希望中國同志也會喜歡。”

“我喜歡自家的音樂和戲劇阿魯。”

王耀的音樂聲調高揚,南方細密柔情不斷而北方粗獷黃沙漫漫。王耀的戲劇講究熱鬧,眾多票友一齊喝彩,誰在下面都能來上幾句。誰說有和聲分聲部才叫演唱,誰說正襟危坐一言不發才叫觀劇禮儀?

“中國同志的音樂才不是音樂。我們共產主義國家要做共產主義的先進音樂,喏,中國同志和我一起跳芭蕾舞吧~~對了第二幕和第四幕要記得鼓掌☆”

“好麻煩阿魯。”

伊萬•布拉金斯基拉著手風琴,典型的西方音樂,如同他人口密集的烏拉爾山以西。莫斯科是大城市,列寧格勒是大城市,人們沿著伏爾加河築屋居住。烏拉爾山以東呢?穿越西西伯利亞的森林和礦山,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和庫頁島以西,大片的荒原上呼嘯著寒風,曠野上連一棵樹都沒有。

——誰住在那裏?那裏是亞細亞。

伊萬•布拉金斯基用手指壓住王耀的嘴唇:“噓,不要說,那裏的人們都會被遺忘。”

當年向亞細亞逃避的少年,如今向西伯利亞送去無數他不喜歡的人,來自德國來自波蘭來自波羅的海,甚至來自他自家本身。

“那些孩子不喜歡我,玩不到一起去那就要說再見,所以我要把他們送到西伯利亞。”

手風琴奏出幾個悲傷的音符,很短,隨後休止。

“否則他們會像那些人一樣離開我,在美國君的家裏法國君的家裏說我的壞話。那些落後的反動的書籍我才不給中國同志看,那裏把我說得如此不堪。

“那些人是我的敵人,所以我才不要對他們溫柔。中國同志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要對中國同志溫柔,只對中國同志一個人溫柔也可以。

“所以,中國同志,你和我住在一起吧。”

伊萬•布拉金斯基的眼神很認真,他蒼白的皮膚染上了淡淡的紅暈,可愛得像精緻的娃娃——當然並非俄羅斯套娃,但那也是歐羅巴風味,與亞細亞半點不沾邊。

——俄羅斯,你覺得亞細亞是什麼?

——俄羅斯,你的傲慢天真而幼稚,你在亞細亞的森林裏摸索,雙眼卻被完全蒙住。

——俄羅斯,你是歐羅巴,你從一開始就不屬於亞細亞。

“我屬於亞細亞阿魯。”

“共產主義才不分亞細亞和歐羅巴,我們都是一樣的。”

“你是說,我們都要變成你俄羅斯?”

“不好嗎?大家都一樣的話,就再也不會爭吵了……”

“我和你是不會一樣的。”

伊萬•布拉金斯基訝然而張大嘴巴。

“你根本就不瞭解亞細亞。你不知道我們一直都在做什麼,要怎麼做。就算……”王耀微微蹙眉,“你知道,我的上司從遠古就沒有變過,那是天道。就算人們經過爭鬥成為代表我上司的存在,就算他們說,我可以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但要讓中國徹底變成另一個國家,那只能是在中國,也就是我徹底消失的時候。

“我有我自己的歷史和尊嚴阿魯,所以我不能變成俄羅斯。”

伊萬•布拉金斯基咬住嘴唇,完全是不敢相信的神色。王耀能看見眼淚在他眼裏打轉——伊萬•布拉金斯基從來都是愛哭鬼,他上一次撲到王耀的懷裏痛哭流涕是在什麼時候……

“中國同志,不是要和我一起踏上共產主義道路嗎……”

“我有我自己的通向共產主義的道路可以走阿魯。”

“那種東西,不存在!”

“存在阿魯。亞細亞在四千年歷史中一直走著自己的道路,只是俄羅斯你沒有看見罷了。”

“中國同志你說謊。我討厭別人對我說謊。”

伊萬•布拉金斯基抹去眼淚,紫色的雙目逐漸變得冰冷。

“以前明明是那樣溫柔的中國君,結果卻從一開始就沒有接納我。現在明明是那樣溫柔的中國同志,結果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我。”

他微笑了,飽含惡意的孩子的微笑。手風琴奏出歡快的音樂,送給嘲弄的小丑。

“玩不到一起,你才不是我的同志。”他說,一字一句帶著特有的鼻音,在王耀的耳中混響,“但是啊,中國君,我和以前一樣地想要你,無論在夢中還是清醒著都想要你。怎麼辦呢,為什麼中國君欺騙了我,我卻還是喜歡中國君呢?”

——我沒有欺騙你阿魯,我什麼都沒有做。看不到真相的人只是你而已。

孩子的執拗,孩子的占有心,氣急敗壞歇斯底里,伊萬•布拉金斯基冷冷地盯著王耀,唇邊是殘酷的笑容。

“如果一定要弄傷中國君才能把你帶回去,那我也只好那麼做了。

“因為中國君,中國君,我是那麼地喜歡你。”


誰要知道夢幻的終點?

那是一座冰雪的城堡,不像現實中才能有的事物。

誰要踏入被禁止通行的道路?

你要前去,儘管伊萬•布拉金斯基禁止你進入他的城堡。

誰要前去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宮殿?

你看見藍冰的屋頂和白冰的城牆,潔白的雪鋪出大門前的地毯,灰色的雪搭成道路兩旁的花壇,花壇裏種著冰晶與霧凇凝成的花朵,白色與藍色。

誰要進入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宮殿?

向日葵是你的請柬,溫暖的太陽一般的鮮黃是你的通行證。你走過的道路上冰雪融化,溪流映出你的倒影和潔白無瑕的城堡。

誰要找到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座椅?

那是在一片向日葵海洋中的寒冷王座。坐在上面的人是孩童,是少年,是青年,孤孤單單,抱著膝蓋。他從向日葵叢中探出頭,翕動嘴唇,話語卻被周圍的寒冷吞沒。

誰要靠近伊萬•布拉金斯基?

你的身後傳來七重號角之聲,冰雪的圍牆垮塌,漫天冰屑飛揚。伊萬•布拉金斯基對你微笑,他的眼淚卻在臉頰上凍結。

“不要過來,你的溫度會灼傷我。”向日葵叢發出稚嫩的聲音。

“請你過來,這裏寒氣逼人而孤獨。”伊萬•布拉金斯基說。

向日葵叢下面隱藏著一個又一個的冰雕。他們伸出手,他們張開懷抱,他們臉上表情怪異,他們在冰雪的祭壇上轟鳴。

伊萬•布拉金斯基坐在冰雪的王座之上。他從雙腿逐漸凍結,他側身於一個又一個冰雕之中,他們擁抱他,親吻他,好像他是冰雪的國王。

你不理解伊萬•布拉金斯基為何如此需要那些冰冷的圍障,好像沒有寒冷徹骨的保護他就會死亡。你也不理解為什麼他在擁抱寒冷的同時又如此渴求著溫暖,就算知道那些溫暖一定會毀掉他的盾牌與護甲。

伊萬•布拉金斯基,你究竟在害怕著什麼?

伊萬•布拉金斯基向你伸出手,他的指尖碰觸到向日葵的花瓣。是你被凍結為向日葵的根基,還是伊萬•布拉金斯基融化?

你說,哪種都不是一個好的結局。



你發出歎息——少年的伊萬•布拉金斯基一直望著西方,他在夢中呢喃著你不認識的國家的名字,眼角迸出淚花,然後那些淚花被寒風變成冰做的齒痕。所以少年的伊萬•布拉金斯基化為一團火焰,舞動著消失於夢境之中,你似乎聽見利齒長成的聲響,不知刮破了誰的血肉。然後那個孩子終於會長大成人。

成人的伊萬•布拉金斯基說,中國君的溫柔是那樣的虛假。讓孩子知道自己的一無所有是那樣的殘忍,而你們曖昧的回答卻持續給他無謂的不切實際的希望。我討厭中國君的溫柔,我喜歡的是中國君的平和。中國君的平和好像溫潤的玉石沒有棱角,那是我毫無威脅的南方城牆,我的盟友,我最忠實的夥伴。中國君的存在令我心安,所以,中國君,請變成俄羅斯,請把首都化為莫斯科。這不是請求。

他掏出馬卡洛夫頂住你的額頭,你聽見他拉開保險的悶響,好似來自蒼天的終結擂鼓。你的皇天后土拒絕著任何的狂妄,成人的伊萬•布拉金斯基卻不依不饒——請變成俄羅斯,我要中國君變成俄羅斯——你知道他會發狂而妄圖殺死你,而他也確實悲傷並歡樂著。你看見伊萬•布拉金斯基胸前掛著黃金的十字架,那上面釘著你熟悉的軀體——你自己,而他希求讓你永遠停留身邊。

“請保佑我,請保護我,請只愛我一人。

“我將你塗成金色,如此你將永不腐敗。

“我為你戴上荊棘的冠,這樣你會是我在非現實中的王。

“我給你染有你血的長袍,在那裏處女的瑪麗亞生下了耶穌,而你養活了我。”

那瘋狂令你目眩。伊萬•布拉金斯基被十字架的光芒染成金色,他的圍巾好像欲飛的翅膀,他堅實的肌肉好似青銅。他緊緊握住十字架,而你見到他蒼白的手變為金色並融化。他崩潰的聲音好似冰川開裂的巨響,他柔軟而好似在十字架上流淌,同時你的眼中莫名籠上一層水霧。你想,你在悲傷,為了什麼。

你說,壞孩子必定要接受懲罰,伊萬•布拉金斯基必定成為他自己狂妄的奴隸,沉迷于自身製造的幻象不可自拔。

然而你在悲傷,為了什麼。



王耀站在黑瞎子島上。戰鬥結束,雙方停火。“你輸了阿魯。”他說,對面的伊萬•布拉金斯基垂著腦袋並不理會。

“你輸了阿魯,我不會變成俄羅斯。”王耀重複了一遍。伊萬•布拉金斯基抬起頭,哈氣的朦朧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會讓中國君變成我的東西,我會讓中國君接受我,愛上我,成為我的人。”

“別鬧了阿魯。別在這裏耍小孩子脾氣。”

“我沒有耍脾氣。”

任性的孩子,渴求溫暖卻冰冷的少年,被瘋狂吞噬的青年,伊萬•布拉金斯基平靜地看著王耀,把馬卡洛夫收回衣袋。

“我有時間,我有比中國君更為漫長的時間。今天不行還有明天,今年不行還有明年。中國君會一直注視著我,中國君會發現,我比你想像的要好得多——就算中國君打算同美國君結盟也沒有關係。西伯利亞是我的城堡,我不會把大門交給任何人,我會在我的城堡完成我的防禦和進攻。到那時,到那一天,我會戰勝所有的敵人,並站在中國君的面前,就像我現在一樣。”

“你走上岔路了,俄羅斯。”王耀輕聲說,“一個人呆在你的城堡裏,你會把自己凍死的。”

而伊萬•布拉金斯基卻毅然決然地離去。

直到多年以後,王耀聽見了一個夢想的終結之音。伊萬•布拉金斯基被凍休克的新聞傳遍地球,然後他想,幸好只是休克而不是死亡。

王耀見過太多的國家誕生然後消失。如果北方的那個孩子有一天突然不在了,或許,他真的會覺得有些寂寞。



受到懲罰的壞孩子把自己變成了十字架,金色的器具掉在冰湖上鏗鏘作響。你拾起十字架,你看見伊萬•布拉金斯基雙目微闔好似白銀,他金屬的臉上沒有任何血色。於是你低頭親吻他的眼瞼,像每一個父親親吻自己的孩子,像每一個兄長親吻自己的弟弟。去尋找真正的出路,去尋找脫離夢境的方法,你說,離開你的寒冰的城堡,離開你虛假的向日葵花園。你要去往真正的陽光普照之地,那裏沒有幻影也沒有夢幻,卻有切實的溫暖。

你聽見夢境崩壞之聲,像碎玻璃逐漸裂開。你的草原上的葛藤與荊棘逐漸枯萎,冰雪融化,春草開始發芽。蒼白的月亮像失戀的女人墜落,它是那樣的貞潔於是群星向它頂禮膜拜,化作撕裂天幕的彈痕。於是你收起十字架,離開你在冰湖的固定位置。那是舊世界的坍塌,莎樂美死亡時的盾牌撞擊之響,而你親手將它埋葬。



亞細亞北部荒無人煙的土地在靜靜沉睡著,等待冰雪的融化。那不是無主的土地,那只是一大片等待主人新生的城堡遺跡,寒氣逼人而被沉睡的夢境看守。

然後那個主人醒來,會向南方伸出手臂,或者更進一步,他終將踏出封閉的城堡。他會在城堡四周種上真正的向日葵,讓太陽融化他的王座,而那些冰雕也會蘇醒,還給伊萬•布拉金斯基切實的溫暖擁抱。

伊萬•布拉金斯基會看見你抱著向日葵站在泥濘的春天的道路上,用東方含蓄的意象祝賀他恢復健康。

“你是誰?”他會問,“我似乎見過你,但我不確定。”

於是你重新自我介紹,你會看見他緊張而無表情的臉逐漸舒緩,或者他和以前一樣掉轉身子離去。

你希望是前者,因為這是你喜歡的大團圓結局,破碎的夢融化了霜雪。

如果是後者,你也知道,旁觀的你盡了最大的努力。



你站在綠意盎然的草原,北方是山巒與丘陵,南方的平原上播種的農田。你看見伊萬•布拉金斯基站在一片向日葵田中,手裏捧著一大簇向日葵,抬著腦袋,天真無邪地望著天空。你走近些,他回頭看見了你,詫異過後露出純樸的笑容,把手裏的花束如數交到你的手上。

你打完了稿,收起鉛筆。比起冷色你更喜歡暖色,於是那一大片向日葵田讓你賞心悅目。

伊萬•布拉金斯基慢悠悠醒轉。他揉了揉眼睛,目光茫然在你和你的素描本間遊移,好不容易才找到焦點。“中國君……中國君畫了許多向日葵呐。”

“你不用太高興阿魯。我畫的是向日葵又不是畫你。”

“向日葵也很好。”伊萬•布拉金斯基露出迷惑而慵懶的笑容,“我啊,剛才做了個奇怪的夢。我夢見中國君和我排練莎樂美的戲劇呢……寒冷卻美麗的故事,我不大喜歡呢……”

對,因為伊萬•布拉金斯基喜愛向日葵的溫暖,他會暫時遺忘夢境中的自己。

“但是很可惜,莎樂美到最後也沒有拿到聖約翰的頭,更不要說親吻了阿魯。”

你不耐煩地回答。伊萬•布拉金斯基吃驚地看著你,愣了好長時間才恍然大悟般拍了拍手。“中國君能看到我的夢!那麼下次我也要潛到中國君的夢中去!嗯……我要讓中國君夢見火鳥!會實現讓人幸福願望的火鳥!”

他興致勃勃的樣子讓你毫無來由的舒心,混雜在“今後一定又會很麻煩”的感慨之中。那是你北方的鄰居,他帶你通過西伯利亞來到歐羅巴。你跟隨他學習繪畫,你們在旅行,他是個孩子,他可能會逐漸學會如何融化。他或者依舊沉醉在自己未完成的夢中,或者鼓足勇氣蘇醒後進入你自己的夢境。

哪怕是不切實際的希望,但總有那種可能:在那裏人們都會幸福。



莎樂美會找到愛情麼?莎樂美會得到幸福麼?你回答說,那只是戲劇和故事編成的夢,而真實的莎樂美可以比任何人都要快樂,只要他願意醒來。



中國VS俄羅斯——祝你身心健康幸福成長,生日快樂,我的鄰家少年。

拍手[1回]

Case P:Der Weg der Ähnlichkeit



你坐上火車純屬是同West賭氣,你受不了家裏分工和難度驀然變高的勞作而飯食與以前相差無幾。你憎惡West家裏彌漫著金錢與標準化的氣味於是人們忘記了康德歐拉和歌德,而那些人對先賢的唯一崇敬就是把你的工廠和沒有入手的鈔票化做一片片保護環境的綠地。

你有些懷念柏林從不短缺休息與摸魚的生活,你確實懷念魏瑪學子的口號和萊比錫的汽車鳴笛,你十分懷念但澤港口上下的忙碌場景和西里西亞礦山來去匆匆的工人,你異常懷念哥尼斯堡的七橋上人們捉摸著怎樣才能走出一條毫不重複的路線。這些在你的日記上分在兩個不同的部分,而把你日記本從中生生撕斷的人現在就坐在你的對面。你正要給伊萬•布拉金斯基畫像,但你腦海中浮現出的記憶竟然全部是關於自己:

吾等,乃同一強國兩側之倒影。

吾等,乃同一時代紛飛之雙翼。

吾等以刀劍為骨,以血脈為筋。

吾等之愛主甚,其後則必反之。

吾等,終將以利刃互刺而無血。

吾等,終將去主僕身分而自立。

吾等乃相交之平行線。

吾等乃憐愛之殘暴君。

吾等乃大智慧之愚者。

吾等乃尚待哺之成人。

吾等,乃人心思想緬懷之倒影。

吾等,乃時代結束崩塌之雙翼。



1610年7月26日 討厭的陰天,為啥大爺我要去給波蘭那混蛋摘草莓


主啊,今天大爺我過得還算愉快。

今天最大的新聞是波蘭那傢伙把俄羅斯抓回來了。

說起俄羅斯,大爺我以前可不知道歐羅巴還有這麼個國家。大爺我以為住在立陶宛東邊的國家早就全部被那個前•異教徒收買吞併了。不過波蘭家那些討厭的侯國們省份們還真是多嘴多舌——那孩子野蠻得不得了——從沒見過脾氣這麼倔的人——波蘭大人送去的衣服全都撕壞了——立陶宛大人頭痛得要死——斯拉夫家的那兩個姐妹每天都在吵吵嚷嚷真是很煩——!!煩到大爺我的是你們好不好?!大爺我今天一堆事要做,爾等連公國都稱不上的閒雜人等趕快給大爺我退散!不出現了最好!

大爺我知道自己被這幫人討厭著。哼,不就是聰明英武的大爺我能和你們那對夫婦上司鬥智鬥勇,把波蘭耍得團團轉,還把立陶宛打得滿地找牙,而你們只能安心給他們作幫傭嗎?可惡的是這幫傢伙還說大爺我是異端——主啊,大爺我全心全意侍奉您,在大爺我還是條頓騎士團的時候就下定決心了!可是,要不是遇人不淑大爺我早就獨立了!勃蘭登堡的那些貴族少爺們一點用都沒有啊大爺我鬱悶到爆!!主啊請您或者拉那邊一把,或者乾脆把那個倒黴國家推倒重建得了!

主啊,前面都是大爺我今天碰上的不愉快的事情。之所以大爺我今天還算愉快,是因為大爺我和那個新來的俄羅斯說上話了。他也是個基督徒,不過是用從拜占廷那裏學來的儀式侍奉您。大爺我現在覺得儀式不儀式的實在沒啥大區別,阿門。

俄羅斯的姐姐和妹妹,啊,也就是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總是呆在那小子的房門前,怎麼轟也轟不走。不過這種事情自然難不倒聰明的大爺我,只用了一句話就把她們成功支開了。主您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說起來俄羅斯這傢伙也不是什麼騎士,只是個愛哭鬼罷了。大爺我湊到他房門前就能聽見裏面哭哭啼啼,簡直不像男人。他的聲音比大爺我的要細一些,估計個頭也比不過大爺我。“姐姐和阿白不要管我了……”抽鼻子,“在這裏呆太久一定會被他們罵的……”抽鼻子,“快走快走……”——嘁!

大爺我才不是你姐姐!大爺我是響噹噹的普魯士!

大爺我就這麼跟他說了。結果他就不吭聲了。大爺我問他身體如何他不理,問他能不能進去他還是不理。波蘭好像還沒給那扇門配鑰匙,所以大爺我就想直接推門進去。結果那小子又哭了:“不許進來!”抽鼻子,“不要進來,拜託你,”抽鼻子,“不管你是誰,不要”抽鼻子,“進來……嗚……”

拜託你不要用那麼哀怨的聲音說話好吧?

主啊。

大爺我。

居然弄哭了見都沒見過的國家。

真丟臉……大爺我有那麼凶嗎……

既然他不讓大爺我進去,那大爺我就呆在外面好了。不過大爺我以前都不認識他,他大概也沒聽說過普魯士。大爺我真是善解人意!所以什麼名稱啦由來啦經歷啦戰鬥啦大爺我一股腦全都說出來了。俄羅斯對此好像也挺感興趣,因為大爺我聽見他爬了過來說:“普魯士君……很辛苦呢。”

大爺我確實辛苦。要給這樣的兩個人打下手真是本國第一大不幸事。要不是那邊的姻親無能,大爺我早就回家獨立逍遙去了,誰還會留在這裏啊?

“嗯,我也不想呆在這裏。我想回家……但是波蘭和立陶宛太強了,我打不過他們。”

不用想,肯定又是那兩個混蛋以多欺少還用奸詐詭計了!大爺我當年就栽在這裏!要是單打獨鬥。哼,還不知道誰贏得過誰呢!”

事實果然是這樣。這傢伙也算有幾把刷子。不過他和大爺我在有些地方還真的蠻像的,嘿嘿,主啊,說不定大爺我這次能交到朋友哩!所以大爺我就這麼回答他:

啊啊,等大爺我養精蓄銳變強起來,一定要讓他們再起不能。到時候你也不必害怕他們了,跟著大爺我一起翻身做主人去!

結果俄羅斯就開始幻想自己當家作主的樣子了——主啊,真是太搞笑了——農田擴大十倍,貿易擴大十倍,把莊稼地裏的活計全部丟給聯合夫婦,把波羅的海的貿易全部丟給立沃尼亞的馬鹿兩隻,他自己和他的姐妹什麼都不幹也不會挨餓,一天到晚就是數錢——主啊您聽過這麼土氣的想法嗎?別人獨立是為了住在大宮殿裏君臨天下,振臂一呼就有各方騎士效忠,為了您的榮耀統治世界建立千年王國。可他這是啥啊,鄉下財主嗎?真是土得沒邊了!

結果俄羅斯不服氣了:“主的榮耀我也能做!我要大家一起住在第三羅馬的屋簷下,在世界最好的教堂裏祈禱。還要有一片我自己的大大的花園,裏面種滿向日葵!”

別管是第幾個,這樣要能變成羅馬帝國那還真是見鬼了。不過既然他能把羅馬帝國理解成花園大房子,那當個有錢的鄉巴佬也沒有多差。可是他的俄羅斯笑話實在是太拙劣,大爺我的肚子笑抽筋了。

本來大爺我還想和他多聊會兒的,但好死不死立陶宛那傢伙抱著一團衣服就從回廊那邊走過來了。他要是看見大爺我摸魚一定會向波蘭打小報告的,所以大爺我只好快點溜。不過話說立陶宛抱著的都是什麼東西啊?女僕裝?蕾絲?吊帶?粉色?

大爺我一定是看走眼了。

怎麼會有波蘭以外的男人穿女裝呢,哈哈……

噢對了,那個俄羅斯的名字,似乎是伊萬•布拉金斯基……那邊是不是很多人的名字都是啥啥斯基?好像那個被押去華沙的他的沙皇也是啥啥斯基來著……

今天就是這樣了,大爺我沒有做壞事。

主啊,請一定要保佑大爺我這樣的好孩子,讓大爺我願望實現。阿門。



入夜的菲利克斯家是寂靜的,讓起夜的吉爾伯特•貝什米特覺得有些可怕。按理說走廊裏的蠟燭都應該熄滅了,但透過門縫他居然還能看到燈光。出於好奇,他悄悄推開門向外張望。
燈光是從伊萬•布拉金斯基的房門透出來的,對面牆上映出那個人的淡泊影子,被拉伸到頎長而怪異,好像只有噩夢中才會出現的地獄使者。吉爾伯特不自覺扯住睡衣的前襟,輕聲慢步延牆前行。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影子在跳躍在抖動,姿勢卻沒有任何變化。吉爾伯特能分辨出他緊握的合十雙手,關節緊緊貼在翕動的雙唇上。他能聽見從那個房間中傳出竊竊私語,細若蚊蠅,伴隨韻律延綿起伏,好像是古老的咒文,又像是舊日的禱詞。這讓他不由得發抖,哪怕他內心的騎士精神多麼想否認自己的怯意。

吉爾伯特湊得更近。他甚至能分辨出牆上數道陰影震顫而生的花紋。他的心臟狂跳不已,每一次搏動都像重錘敲擊鼓膜,讓他的耳中嗡嗡作響。奇怪的是他依然能聽到伊萬•布拉金斯基的聲音,輕微的,柔和的,含帶恐懼的,坐擁悲慟的。那個聲音在唱歌,或者那些古怪的鼻音不知為何湊成了異域的旋律:

……

主啊,您為何使我遭此悲慟

您不是將羅馬榮光加諸我身

您不是將父輩遺產盡饋於我

主啊,您為何令我身受踐踏

令異族奪去我的姐妹

令我的聖城遭遇異端的蹂躪

冬將軍,極北寒冷的王者

你為何至此不發一言

你噬咬我身,殺我民眾

你卷走麥粒令我陷於饑餓

為何你不將詛咒加於我敵人之上

為何你放任他們佔據莫斯科城

為何你丟下他們的馬匹令其健壯

為何你留下他們的麥田任其豐收

我仇恨我的敵人

如同我仇恨饑餓與寒冷

如同我仇恨輕薄與自負

終有一日我會長大,不再任人欺淩

其時,我承受之困苦

必以七倍返還他人之上

我憎惡之敵人

必以我為主,終身為我奴僕

主啊,請您帶我走出困境

冬將軍,請用風暴保護我

我在此等待,我必將行動

……

這不是祈禱,這是詛咒,這種陰暗的旋律本不應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這種惡毒的宣誓與吉爾伯特白天交談過的那個軟弱聲音對不上號。他似乎能看到怨念卷成的漩渦填充了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影子,緊握的不停顫抖的雙手壓抑著怒火。

那雙手會伸向誰的脖子,它們因燃燒而痛苦,因疼痛而扭曲。它們長成沼澤外扭曲的白樺樹,它們將垂柳攔腰折斷,把芸香連根拔起。

——請保佑我喜歡的人們,讓他們免遭災禍。

伊萬•布拉金斯基的聲音再度響起,依然是輕柔而悲痛,但戾氣已經削減了。因為現在是祈禱了吧……吉爾伯特想。

——請一定要讓我的家人幸福。

顫抖著,帶著哭腔的聲音。他在哭,他的眼淚順著腮邊滴下,在影子的王國一閃而逝。

那雙手會怎樣撫摸那兩個女孩的秀髮,那雙手是溫暖的還是冰冷的,是像烏克蘭的一望無際的麥田,還是像白俄羅斯漫山遍野的雪花。又或者它們是存在於腦海中的波浪般的向日葵花園,溫暖的同時在大地投下頎長陰影。

——阿門。

吉爾伯特劃了個十字。

直到又一道身影自陰影中升起,伊萬•布拉金斯基驀然驚訝而鬆開手,十字架自他手中滑落。那人說著什麼,而吉爾伯特轟鳴的雙耳已經聽不出來聲音的主人與內容。那個影子壓倒了伊萬•布拉金斯基,越變越大,而後房門轟然關閉,自門縫透出的燈光也隨後熄滅。

吉爾伯特整個身體貼在牆上冷汗直流,他懷疑自己只是做了噩夢,躺回床上閉上眼睛一切都能復原如初。保存著這點希望他慢慢蹭回房間,跳上床把自己全身裹在被子裏,耳邊似乎還殘存著伊萬•布拉金斯基最後的嗚咽。當他沉入夢境,前一個是夢與否也自然會被遺忘殆盡,吉爾伯特如此祈禱著。



就算你口頭不承認,你也很清楚,你和伊萬•布拉金斯基從最開始就不一樣,什麼都不一樣。沒有人會覺得伊萬•布拉金斯基是馬鹿,沒有人會認為伊萬•布拉金斯基也會白目。他的心計讓你覺得不舒服,他看向每個人的目光是一樣的清澈而毫無保留,但同時卻又因計算而混濁。你開始瞭解為什麼自家的公主會選擇他而不是自己,為什麼自家的學者從柏林一個又一個去向了聖彼得堡——但為什麼你們會走在相似的道路上,你要好好思考,雖然那不是你的強項。



1732年12月13日,多雲,大少爺最喜歡的天氣——所以大爺我討厭


小弗裏茨,你說說看,歐羅巴非得有簽約才能算是同盟關係麼?

站在大爺我面前的那兩個傢伙,用不同的語言不同的表情不同的聲調不同的語氣告訴了大爺我他們的同盟關係。一個是那個南邊的大少爺奧地利,一個是東邊的那個俄羅斯。這叫什麼組合啊?少爺和鄉巴佬?不對分明是美女和野獸!奧地利對大爺我的看法很不理解而且很不滿。

嘁,他從來不明白大爺我的幽默。

俄羅斯依然保持著自己的公式微笑,不過很明顯他也在生氣,因為大爺我從來都能分辨出他的怨念。但是這混蛋居然把我笑到肚子抽筋的歷史爆出來了!當著大少爺的面!行,俄羅斯,你好人,你偉大,你給大爺我記住!

可是之後就不那麼好笑了。因為俄羅斯帶著異常歡快的表情說:

“不過我和奧地利君的關係,可是從一開始就註定了的,因為都是大國,而且有著相同的審美呢~~好高興!”

啥?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而奧地利只是歎了口氣,並沒有如以往一樣開始長篇大論的大聲駁斥。所以只能由大爺我親自詢問弄明白了:你們有,相同的那啥?

“相同的審•美•喔,普魯士君☆”俄羅斯像吃到糖果的小孩一樣笑嘻嘻,那笑容真可惡,“奧地利君,把我們命中註定的證明給普魯士君看一下吧~~!一~二~三!”

他話音剛落,他們就一人一把旗子,圖案都是雙頭黑鷹好像雙胞胎。“喏,普魯士君,我們都是一樣的黑鷹哦!所以我今後就要和奧地利君相親相愛做朋友了!☆”

☆你個頭!

俄羅斯你的星星真的很討厭!

好端端當你的土財主不就得了跑來中歐幹什麼啊!

大爺我還以為我們單身漢對單身漢大國對大國的友情能夠長久呢……啊呸!

該死的俄羅斯的笑容燦爛得會讓人以為他已經吃掉了整個波羅的海。小弗裏茨你看連那小子都找到同盟了!大爺我一個人也很快樂!!哼!!!

之後的事情實在是太丟臉了,但——還是記下來吧。小弗裏茨,你以後可別跟大爺我犯一樣的錯誤。

大爺我以為那不過是黑鷹,於是就把我自己的黑鷹掏出來了——大爺我以為這樣就和他們是一樣的了。

可是。

周圍的氣氛很詭異,黑鷹同盟雙方從剛才起就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相當默契地一言不發。

大爺我知道有些不對了:“怎麼了嗎比不過大爺我的隨機應變說不出話來了吧……你們那是什麼眼神好奇怪啊!”

奧地利終於露出再也聽不下去的神色,無奈地歎著氣扶了扶眼鏡:“笨蛋先生,您自己看不見嗎……”

他的下半句被笑容燦爛度超過太陽的俄羅斯補全:“普魯士君你的黑鷹只有一個頭嘛這叫什麼雙頭鷹呀~☆”

咦?

啊叻?

雙頭鷹?

小弗裏茨那顆星星好閃亮。

閃亮得大爺我現在好想哭。

大爺我一個人也很樂!!!混蛋!!!



“那是開玩笑啦。所以說,被普魯士君誤會了的話我也很難辦哦。”

伊萬•布拉金斯基坐在桌子一端往杯子裏斟酒,全身上下煥然一新。怎麼全是法國貨……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吉爾伯特•貝什米特不滿地想,以後應該在紡織業銷售對象中加上俄羅斯。

“因為波蘭君可能的下一任上司喜歡法國君卻討厭我們,所以我才要和奧地利君聯盟對付他。波蘭君不時地白目雖然可愛,但確實會給人添麻煩呢,特別在被上司綁架了之後……”

伊萬•布拉金斯基露出天真的困擾表情,好像自己不是高大健壯的北方大國,而是什麼都不懂的無知孩子。用這種表情這種聲音說話可居然長得比我還高,真不想原諒他……吉爾伯特默默吐槽。

“如果普魯士君也想幫我們的忙,那自然是大歡迎。”伊萬•布拉金斯基起身,把另一個盛滿的酒杯輕輕放在吉爾伯特面前的桌子上,“畢竟是波蘭君的事情,普魯士君自然不會視而不見,對吧?”

他抿了一口酒,濕潤的雙唇變得鮮紅。

“普魯士君是從波蘭君那裏獨立的,但波蘭君卻扣下了哥尼斯堡和勃蘭登堡之間的土地。普魯士君不覺得鬱悶嗎?”說完他一口把杯裏的酒喝幹。

吉爾伯特轉了轉眼珠,儘量不去看伊萬•布拉金斯基被酒精刺激而染上潮紅的臉:“你自己也是吧?白俄羅斯還留在立陶宛的手裏,烏克蘭也不能完全回家,你不可能甘心的。”

“嘿,普魯士君還真是瞭解我呢~~☆”

伊萬•布拉金斯基放下杯子走到吉爾伯特面前,雙手自然撐在了椅子的扶手上。他的臉距離吉爾伯特不過十釐米,淡金色的柔軟頭髮染著酒精的氣味,紫色的雙眸因為不知名的原因而閃動著躍躍欲試的火焰。

“呐,普魯士君,這次我們正式簽定條約吧。你在西邊,我在東邊。你的黑鷹,我的黑鷹。你受封於神聖羅馬,我繼承於拜占庭。奧地利君的黑鷹屬於神聖羅馬卻不屬於他,我們的黑鷹才是一對哦。”

曖昧的話語,被酒精充斥的空間,潮紅的面龐,近至咫尺的呼吸。吉爾伯特突然覺得自己很不舒服,奔騰的熱量向他的身體彙集,他需要冷靜,他需要新鮮空氣,他需要什麼力量來阻止自己伸出手、將自己的雙唇貼上那白皙卻又冰冷的皮膚;又或者他在期待著什麼,是品嘗來自北國的冰雪氣味,還是接受寒風的愛撫——

“普魯士君這個樣子有些令人擔心呢。身體不舒服的話,我們去你家討論相關事宜也可以哦~~☆”

伊萬•布拉金斯基輕而易舉地離開了他,掏出懷錶看了看。

“反正我們還有的是時間,普魯士君你覺得呢?”


——他到底是什麼?他不是促狹的朋友。他不是可以共同暢飲的舊友。他的危險給人本能的恐懼,而他的天真又給人留下一地落花的無奈。

那麼伊萬•布拉金斯基,請成為戰場上相見相殺的敵人。



總有一天,你從一開始就相信著,你們會在戰場上成為敵人,於是事情也如你所想地演化。伊萬•布拉金斯基用詩歌音樂和繪畫裝點自己的家,但高雅的喜好卻遮掩不住馬刀的利刃。你們的刀劍相交,你們的槍炮對視,你從他一如既往的溫暖笑容裏讀出寒氣,而你卻並不理解把冰冷如他為何要執著於溫暖,正如他人不理解你為何執著於軍隊與強大。於是你們不再談論同盟,而周圍的人們則視你們如猛獸,除了和你們最有血緣關係者,而你們同樣捍衛他們不容侵犯的神聖,直到一方徹底擊敗另一方。



1947年2月25日,陰,從紐倫堡一路陰到現在


Der Staat Preußen, der seit jeher Träger des Militarismus und der Reaktion in Deutschland gewesen ist, hat in Wirklichkeit zu bestehen aufgehört.

戰敗,推翻,大爺我無話可說。



周圍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吉爾伯特•貝什米特身上,讓他愈發覺得這裏不是自己應該呆的地方,便自動退縮到大堂不為人所見的陰影中。國家消滅,行政解散,地域佔領,普魯士本來就幾乎什麼都不剩了,讓他變成一個歷史名詞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然而事情的發展終究不能讓他完全理解,畢竟——

“普魯士君想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存在?”

伊萬•布拉金斯基抱著酒瓶出現在他身後,臉上掛著冰冷宣傳機器的微笑,空著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胸。

“心臟。你的心臟沒有被毀吧,就算丟了哥尼斯堡你還有柏林,還有絕大部分的勃蘭登堡。”
吉爾伯特抻了抻嘴角,卻連自嘲的笑容也露不出來:“現在不是你裝好人的時候,共產主義者。是你•們•把德意志弄成現在那幅半死不活的樣子的,順帶也把我•們•弄得半死不活。柏林也好德累斯頓也好,法蘭克福也好波茨坦也好,魏瑪也好萊比錫也好,把勃蘭登堡和薩克森轟炸得幾乎不剩下什麼的,也是你•們。”

伊萬•布拉金斯基紫晶般的雙眸中閃過一道催生暴力的冰冷凍氣。這場景吉爾伯特作為旁觀者見過多次,但想不到最終自己會是下一個受害者。很快結實的拳頭就會狠狠砸到他的臉上——就這麼被毆死也是不錯的選擇,普魯士生為軍人,死也要以軍人的姿態被敵人殺死——可伊萬•布拉金斯基伸出張開的手,摟住他的肩膀,只是稍一用力,就把他整個人扣在了自己的帶著二月乾燥寒冷的大衣上。吉爾伯特能聽見大衣下心臟鼓動的聲音,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冰冷呼吸拂過他耳邊的細碎發絲,孩童般的聲音直接刺激著他的鼓膜:

“這麼說真的很過分啊。這次我可是遵守著戰爭的規則、一步一步從東邊慢慢推過來的。轟炸城市的飛機都是美國君和英國君的哦,不遵守不對平民下手的規定,直接把城市裏的人們送上天堂的也是西邊的那些傢伙們哦。我只是比他們先一步進入柏林,被你和那些傢伙混為一談讓我很困擾呢,呐?”

伊萬•布拉金斯基的體力不是剛受過戰爭摧殘的吉爾伯特所能克服的。如果被人看見的話,他鬱悶地想,自己一定像一個對身體毫無控制權的傀儡,玩偶一樣受著面前大個子的捉弄,緊緊貼在對方的懷裏,就像波羅的海的那些早已變得弱小的國家一樣——伊萬•布拉金斯基的臉上一定掛著混著陰森的明媚笑容,他向來如此。

“你抱得這麼緊也會讓大爺我很困擾的!又不是小孩了,你快給大爺我鬆手!”

“不好意思了麼?我說完自然就會鬆手的。”伊萬•布拉金斯基放在他後頸的手卻比之前更為用力,幾乎是在卡他的脖子,“我可是盡了力要保存普魯士的建制呀,但美國君完全不聽我的話,英國君還說那是軍國主義的土壤——那是普魯士之魂吧?想要殺死你的人是他們哦?”

“大爺我是軍人,軍人為了榮譽而死有什麼不對的?”

“哦?但這樣,德國君一定會傷心的呀。”

一塊碎片。

“因為自己的緣故把親朋好友都拖入了戰爭,最後不但沒有勝利,還連累自己的哥哥遭受厄運……德國君一定會這麼想的吧?”

兩塊碎片。

“德國君還只是個沒有經歷過死亡與分別的孩子呢。這樣的德國君會變成什麼樣子,說實話我還真是有些期待呢……”

“你在跟大爺我開啥玩笑?!”

三塊碎片。伊萬•布拉金斯基對他們瞭解什麼?他能瞭解日爾曼的什麼?那個肌肉土豆一定會為自己的獻身而自豪……也許。來自奧地利和巴伐利亞的柔軟空氣讓那個孩子也許並不如他外表長成的那樣堅韌,來自亞平寧半島的廢柴之風也卷起了太多的軟弱。他真的瞭解路德維希嗎?吉爾伯特生平第一次不確定起來。如果他就此崩潰掉,就像百餘年前名為神聖羅馬的青年就此倒地不起……“倒塌的是第三帝國而不是德意志!”

可是第一帝國的倒塌帶走了那個人。帝國毀滅將會引發的風暴讓他心底發寒。

“生氣了?嗯,生氣了呢~”伊萬•布拉金斯基淺笑一聲,把手鬆開,留下吉爾伯特全身顫抖,“我給你保留了一個位置,我可以把勃蘭登堡、薩克森和圖林根全部交給你。作為交換我要拿走哥尼斯堡,而且你今後要聽從我的命令,接受和我一樣的共產主義信仰。”似乎從吉爾伯特的眼中讀出了恐懼和不解,伊萬•布拉金斯基拍了拍他的肩頭,“和匈牙利與波蘭一樣處於和我對等的地位哦,這樣就沒什麼不滿了吧?那麼我應該怎麼稱呼你呢……不是普魯士。”他自顧自地說下去,吉爾伯特不知道他的眼裏還是否存有自己的身影,“唔你在德國君的東面,所以,Ost同志,今後就要好好相處了。”

Ost和West,這種恥辱性的稱謂到如今也只能全盤接受。“大爺我答應你的話,俄羅斯,你就不會對德意志出手了嗎?”

伊萬•布拉金斯基挑了挑眉毛,似乎聽見了什麼有趣的笑話:“會對德國君出手的可不是我。在這方面你的敵人都在大廳那頭哦。”他指了指那邊意氣風發的阿爾弗萊德,“轟炸你的人,拆散你的人,威脅你弟弟生命的人,直接造成你們失敗的人,直接否定你存在意義的人,都在那邊哦。”

吉爾伯特對自己說,這是洗腦,這是造謠,這是故意散播分裂的謠言。

但現在除了相信似乎也別無辦法,正如他除了生活在伊萬•布拉金斯基的身邊也無處可去。

否則他要以怎樣的身份怎樣的感情在這裏生活下去?

哦,為什麼為什麼一定會這樣……這種歌詠太過莎士比亞,但所有的誇張都植根在現實,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瞭解的現實,過去的,現在的。

“俄羅斯啊,雖然大爺我現在答應你這麼多不平等的掠奪式的安排,但這並不代表大爺我承認你的權威與合理性。大爺我失敗的時候多了去了,不怕你這一時半會兒。”他高傲地仰起頭,咧開嘴笑了笑,“大爺我可是會討厭你討厭到死。”

伊萬•布拉金斯基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聳肩的同時表情變得釋然:“正合我意,Ost同志。”他扯起吉爾伯特的衣領,粗暴地用雙唇封住他的嘴巴。等到一切欲望均化成對空氣的渴望,他鬆開吉爾伯特,把鮮血從自己的嘴角抹去。

“你的肉體和你的精神能下墮到達什麼程度,你會以怎樣的方式向我祈求憐憫與寬恕,我很期待呢,Ost同志。”

吉爾伯特只是看著他,然後平靜地回答:

“這個答案大爺我在三百年前就知道了,俄羅斯同志。”



那是伊萬•布拉金斯基,那是兇暴的熊,那是兇猛的虎,那是殘忍的狼。

他的紫色眼睛閃著妖媚的神色,他會親吻你,親吻你的額頭親吻你的臉頰親吻你的耳垂親吻你的下頜。但他唯獨不會親吻你的唇。

他的柔軟的淡金色的頭髮溫暖如向日葵而冰冷如銀色的槍。他會愛撫你也會毆打你,他會說著甜蜜的話語在你身上刻下一道道傷痕,他也會咒駡著你投入你的懷抱任你抱緊他安慰他親吻他。但他唯獨不讓你親吻他的唇。

他高大的身體會因為擴張而龐大,又會因饑荒和短缺而痩回原樣。他的皮膚你不知應該用雪白形容還是營養不良的蒼白,你工業發達因而你輕而易舉地嘲笑他的舉止笨拙,正如他從來不曾呼喚過你的名字。

你說,伊萬•布拉金斯基,那個美麗而又醜陋的存在。

他因為自己的理想而瘋狂,日爾曼人的你冷靜中在日記裏記錄著一切。美麗的,醜陋的,你是寫實主義的故鄉。

你們止於義務與服從,那是士兵的天職,而士兵不需要愛意,對此你輕車熟路。你的能量在屈辱中積聚,在疼痛中昇華,那是如此強烈的恨意讓你在數百個數千個夜晚夢到了他的死亡。

你看見WEST的坦克從他身上碾壓。於是醒來後你築成了柏林牆。

你看見阿爾弗萊德的飛機向他投下核彈。於是醒來後你同他一起把坦克開進了布拉格廣場。

你看見自己親手用他的水管刺透他的軀體。於是醒來後你上交了汽車相機與車床。

你必須恨他,強烈地恨他。這樣你看見他的約會可以哈哈大笑,你聽到他不可信的閃爍言語可以置若罔聞。你可以心滿意足地期待著龐大帝國的垮塌,等待著結果,沒有任何憐憫,不帶一絲猶豫。

你期盼這種生活的結束猶如飛鳥渴望天空,如游魚渴望海洋。

於是你想,那個時候,他的想法也是一樣。



漫長的比賽誰將失敗誰會死亡。

只是跑道水道太過漫長,非但誰也看不見終點,就連轉彎的標誌也隱藏在言語和行為鑄成的迷霧中。

所以請在身體的引擎中填充名為憎惡的燃料,然後它燃燒,噴發火焰,可以燒盡一切扭曲的怨念,一切不成文的哀愁,一切感傷的期待,還有一切名為希望的未來。散發出的熱量,可以支持身體走完最長的路程。

然後他們將回到原點。



你發覺自己曾經有多麼接近伊萬•布拉金斯基,無論是從生理上還是從心理上。你意識到夢魘來源於真實,而激發出的憎惡比愛意更強大,所以你從來不會承認自己對那個時代有任何好感,也不會承認自己同伊萬•布拉金斯基有多大的關聯。你覺得自己能夠稍微有些理解他,但你依舊覺得,自己沒有變成他的樣子實在是太好了,或許被人稱作“馬鹿”也是另一種福氣。



1989年11月9日,多雲,這是一個偉大的日子


回家真好,這句話不只大爺我說過。再過三百七十七年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大爺我才不管。



吉爾伯特•貝什米特眼前儘是歡快的人群與重逢的擁抱。勃蘭登堡門是狂歡的場所,而這裏並不適合他。總有一天柏林牆會徹底消失,有些地方可能會留下殘跡——那是懷舊的紀念場所。吉爾伯特知道那是哪里,於是他向那個方向走去。

越牆者的墓園一片沉寂,柏林牆上已經被塗鴉得失去了原先的色彩。暴怒的諷刺的溫馨的祝福的,標語口號宣言新聞,一 一解讀大概要費上一段時間。

熟悉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吉爾伯特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誰。

“都結束了。你自由了。就這麼簡單。”伊萬•布拉金斯基面無表情地宣佈,好像宣讀審判書的法官。

——小子你還沒淡定到那程度,聽你難得這麼做作的發言大爺我會覺得全身不舒服。

“怎麼,俄羅斯,你現在難道不想狠揍大爺我一拳,踹大爺我幾腳,甚至把大爺我[嗶——]掉?你以前又不是沒幹過。”

“我現在沒這個心情。你要沒別的事的話我就回去了。”

吉爾伯特笑了笑,伸手掏出一張舊報紙,在伊萬•布拉金斯基的面前抖了抖。報紙上是勃列日涅夫和昂納克那張著名的親吻圖——同志間的友誼之吻,當時東歐所有的報章都如此解釋——“大爺我啊,想把這個噴到柏林牆上。”

“然後把它打碎宣佈你的勝利?”伊萬•布拉金斯基扭起嘴角,露出一道輕蔑的笑容,“沒問題,你贏了,想怎麼幹就怎麼幹……”

“誰說要打碎的?這個肯定會被留下來。”

“匈牙利這麼做我能理解,而你這麼做我完全不能理解。”伊萬•布拉金斯基的表情變得複雜,是不解,是嘲諷,是擔憂……

“別想得太複雜。你就是什麼都想得太複雜才變成如今這麼變態的人。大爺我是受夠了,所以才要留念下。”

“所以才說完全不能理解。你有時間嘲笑過去的錯誤,還不如多花點心思處理好你們兄弟的關係……”

“有些感情用不著太處理也能保持原樣,這個你不是最清楚不過的嗎?”吉爾伯特抓了抓頭髮,把報紙塞回包裏,“大爺我啊,就算是孤單一個人,也不會在別人中間橫插一腳,更不會為了報復去糾纏過去的事情。West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幸福地活著大爺我就知足了。匈牙利和奧地利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們和West一樣一定會陪在大爺我的身邊。弗裏茨老爹以前就是這麼告訴我的,現在我原話丟給你。”

伊萬•布拉金斯基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丟下一句“你以為你知道什麼別自以為是了”,他像來時一樣迅速消失不見了蹤影。

——是,大爺我被你們叫做馬鹿所以大爺我什麼都不知道。

——但只有像大爺我這麼聰明灑脫的人才能看破一切,不會再走上和你相同的道路了。

吉爾伯特掏出噴漆罐,在柏林牆上比劃來比劃去,最終選定了一塊方形。

就是這裏了。

——塗料帶走的是大爺我的過去。

——今天大爺我要親手給普魯士畫上一個休止符。

——所以永遠逝去的過去啊,拜拜嘍!

——大爺我從今以後就是全新的啦!



你一生的大起大落好似戲劇,雖然你對戲子及相關的一切輕視不已。你的目光停留於七重天的頂點,而你的身軀墜入九層地獄。你自詡孤獨而快樂,而你不愉快的心祈求夥伴降臨。你們走著同樣的道路,而你們的刀劍向來在刺穿你們之間的障害後精准指向對方的心臟。你對他冷淡輕蔑而仇恨,但你更多地痛恨自己在他面前的自我輕賤。你不知道你指的究竟是你自己還是他,但直到最後你終於發現,你成功為你自己的故事拉下了帷幕。



“啊,所以說,大爺我還真不喜歡給他畫像呢。”

你抓抓頭髮,看了看自己筆下的半成品——紐倫堡的素描功底顯現出來,連發絲都描摹得精細異常。睡著了的伊萬•布拉金斯基毫無威脅,所以他溫順得像一隻貓,下垂的眉眼小心翼翼著變回了孩子的神色。他會說話,他的夢囈猶如聖堂的歌聲,古怪的鼻音製造著異域的混響。

你想,一切都結束了。下一站是科隆,你將下車,因為你知道West一定會在那裏等著你。

你把寫生簿收回行囊,你決不會讓他看見這幅肖像。你收拾好行李,湊到伊萬•布拉金斯基面前,在他的額前留下最後的晚安吻。

“Abschied Mein Mitläufer。”你說。



Alles geht zurück, wo alles begann. So Abschied



Preußen VS Russland, Herzlichen Glückwunsch zum Geburtstag und wünschen Ihnen einen süßen Traum, MEIN MITLÄUFER.

拍手[2回]

Case A:A Justice Never to Be Accepted




首先,他是你的手下敗將。這是根本中的根本,因為你還沒有學會如何心平氣和地給你的敵人畫像。


聚光燈一個接一個亮起,熾熱光線的交點是銀白的舞臺。兩個人面對面站著,臉上掛著同等自信的微笑,手槍互相抵住對方的額頭。無人出聲,手錶指針每秒鐘的躍動聲音在舞臺迴響,仿佛整個舞臺就是巨大的定時炸彈,時間也已經所剩無幾。

所有的英雄都會經歷這樣的高潮,阿爾弗萊德•F•瓊斯對目前的狀況欣喜異常。只要再多堅持一下,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就會以他的勝利告終,阿爾弗萊德一直如此堅信著。英雄不可能失敗,因為他們的人生意義就是擊敗魔王。

“錯了,我所堅持的理念才是正義,我所通行的道路才是幸福之路。”

伊萬•布拉金斯基輕聲說道,更為用力地用手槍頂住阿爾弗萊德的額頭。舞臺的鼓風機運用得剛剛好,無數人造雪花,連同伊萬•布拉金斯基淡金色的柔軟頭髮隨風飄舞。風還卷起了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圍巾,雪花粘連在它的兩端,變成淡棕色羽根上的潔白翅膀。這讓除了那過分大的鼻子外容姿端麗的、帶著孩童般純樸微笑的伊萬•布拉金斯基看上去像個天使,但他毫無感情甚至帶著些許陰鬱的紫色雙眸卻背叛了外表的戲劇化效果。

阿爾弗萊德自詡擁有鷹的眼睛——伊萬•布拉金斯基背叛了的不只是自己的外表。他還要逞強多久?他還能逞強多久?

“真正的正義只在世界HERO身邊出現,所以俄羅斯你的正義毫無價值。你走上了錯誤的道路,只有我這個HERO才能把你拉回來。所以從一開始你已經輸掉了,就這麼簡單。”

托住槍的手在顫抖,手指滑過扳機卻無法扣動。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什麼組織徹底崩壞。伊萬•布拉金斯基雙目圓睜,眼看手槍從自己的手裏掉落。他似乎聽到了什麼,大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他想堵住自己的耳朵,雙腿卻沒了支撐的力量。巨型國家的身體向前傾倒,柔軟得好像一根稻草。阿爾弗萊德收起手槍,伸出雙臂,穩穩接住自己的前敵人——比他想像中的輕了不止一個級別。伊萬•布拉金斯基的頭髮帶著寒霜的味道,同他休克的身體一樣冰涼刺骨。

排演多年的星球戰劇終於可以落下帷幕,與虛假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圍攏半個歐洲的崩塌鐵幕。那麼接下來要怎麼辦,要如何處理臂彎裏的這個失衡神經質到連自己的意識都丟失的國家?

Dear you lose with your false justice

Will you rest in my righteous arms

Or still you’re longing for the path

Through which I have to judge your death



你隨手畫了一個圓勾,那是傳說中的45度側臉,然後根本不用考慮,你在那片空白的中間加上了一個反向的圓勾,那就是著名的紅通通的俄羅斯大鼻子。其實你覺得單純用一個鼻子就可以代表對面的那個人了,但當你抬起頭,看見真人的臉,你突然覺得這場勝利已經有些索然無味。於是你把自己拙劣的簡筆劃擦掉,重頭再來。



其實阿爾弗萊德•F•瓊斯和伊萬•布拉金斯基的關係,原本遠非差到這種地步。

西北的阿拉斯加是俄羅斯人的宅基地,阿爾弗萊德從來沒有到過那裏,只聽亞瑟和馬修說過兩三次。在把那片土地劃到自己名下前,伊萬•布拉金斯基與其說是住的還算近的鄰居,不如說更像遙遠歐羅巴的一個特立獨行的符號——不管其他人怎麼想,他都遠遠地站在阿爾弗萊德這邊,和他一起反對亞瑟一而再再而三的干涉——在他們關係還沒有崩壞的時候阿爾弗萊德問過他為什麼要幫自己,伊萬•布拉金斯基看了看他,面露向日葵一般的燦爛笑容:“因為我和美國君一樣討厭英國君呢~☆”

這讓阿爾弗萊德有些失望。如果理由是為了愛與和平故事明明會有趣得多。不過他承認自己不大理解伊萬•布拉金斯基,那個人基本上對自己的事情絕口不提,只是靜靜站在北方注視著南面的發展。於是在商談交易阿拉斯加的時候阿爾弗萊德說,不行,俄羅斯,你沒有信用記錄,做生意前你要先讓我到你家轉一圈。

伊萬•布拉金斯基在阿爾弗萊德面前快速切換出他從未見過的不屬於天真孩子的深思熟慮表情,似乎阿爾弗萊德碰觸到了某些異常重要的問題。“我家……雖然很寬廣卻沒什麼人,氣候也比這裏好不了多少。你過去又能看些什麼呢?”

“哦哦哦危險氣味Perfect!俄羅斯你一定是有不能給我看的東西!”

“美國君明明也一樣吧?!不過呢,如果你答應不亂跑的話,讓你見識下俄羅斯的寒冷也無所謂。”

這是阿爾弗萊德第一次從東面進入歐羅巴,穿越一望無際的苔原和蔥郁的針葉林山地,寒冷的空氣讓他噴嚏打個不停。村落與城市零星分佈在貧瘠的土地上,三套車沉悶地奔跑,獵手大衣的毛皮在風中飛舞,同時飄動的還有伊萬•布拉金斯基碩長的、幾乎能憑空讓人窒息的鏽色圍巾。

“這裏就是我真正的家。很蒼涼的感覺吧?每年我和我的姐妹還有我的部下都要努力收拾糧食,不過最近人手多了可以輕鬆一些。”他又指了指不遠處的一片向日葵田,“你看那些向日葵開得多漂亮☆。那是我最喜歡的花呢~☆”

確實是漂亮而看上去溫暖的花田,但伊萬•布拉金斯基有部下這件事卻比燦爛花朵更吸引阿爾弗萊德的注意:“可是支配其他國家絕不是正義的行為。”

伊萬•布拉金斯基瞥了瞥他,紫色雙眸中沒有一絲笑意,唇角卻露出一道微笑,嘲諷的憤怒的冰冷的帶有血的氣味。“怎麼,美國君想起被英國君支配的日子了?英國君有對你做了什麼嗎?”

“你說英國不對的地方?限制我的貿易對象還向我徵收高額稅金,想起來就覺得討厭啊No!”

阿爾弗萊德實話實說,不滿溢於言表。可這份義憤只贏得了伊萬•布拉金斯基哼的一聲,似乎這遠未達到他所期盼的答案標準。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仿佛想起了什麼不快的往事:“我沒和你說過嗎?來自亞細亞的可怕敵人,就是沿著我們剛才走過的路沖到這裏的。我和我的姐妹在那時,就算主人不一樣,也統統陷入了被支配的境地。不過主人讓我幹什麼,恐怕天真可愛的美國君還是無法瞭解的呢。這也難怪,美國君是被英國君寵愛著長大的嘛。”

明顯帶刺的話語讓人很不舒服。阿爾弗萊德打算張嘴抗議,話語權卻又被伊萬•布拉金斯基奪走了。“所以大概美國君無法理解,所謂的非正義啊,只能用非正義來戰勝。呐,天使就算能戰勝惡魔,用的也是能夠傷害天使本身的利器。所以要彌補我們受過的傷害,除了反過來支配和佔有,似乎也沒有其它途徑了呢。”

“Oh my god這種報復太極端了!和鄰居們應該更平等地一起生活just try……”

“年輕的沉迷在英雄幻想裏的美國君,能懂些歐羅巴的什麼呢?”

伊萬•布拉金斯基的笑容早已蒙上鐵青的陰影,無情的目光銳利猶如刀鋒,冰冷如同護甲。

“第三羅馬不需要慈悲也不需要寬容,他只需要不斷地征服不斷地前進,不斷反擊任何膽敢侵犯他的不軌臣民。我要從這些人手裏保護我自己,保護我的姐妹,並賜予安心工作之人相應的賞賜,和他們一起走向屬於我們的光輝未來。這是我們的正義。美國君不能理解就算了。”

之後那種鋼鐵般的似笑非笑表情居然頃刻消失不見,回來的竟是平日一成不變的可愛笑顏。

“所以,大概美國君現在也覺得這片土地沉悶無聊沒意思得要死了吧?即便如此,你還是打算買下阿拉斯加吧☆?”

轉換回賣地話題的速度如此之快且如此突然,讓一心打算以HERO的嚴正說辭說服對方的阿爾弗萊德無法適宜地做出反應,當機中除了答應購買合同竟也詞窮。伊萬•布拉金斯基……完全不能理解,有著那麼可愛的聲音和笑顏,卻好像是由那些灰色的冰冷的兇暴的怨念的東西堆疊而成。然而世界上不可能有兩種矛盾的正義,唯一的正義一定是站在他HERO的一邊。所以伊萬•布拉金斯基說的那些話,全部不能予以承認。這是未來的世界HERO的職責。

這個想法與他南轅北轍的人絕對不會是他的朋友。然而他那種瞬間轉變心情與神色的能力,不知為何讓阿爾弗萊德有些心迷。不過從此這個人就不會在美洲繼續出現了——少了這種有危險性的鄰居理應高興,心底的失落卻反常地揮之不去,是因為失去潛在敵手體現英雄價值而心有不甘還是因為其他,阿爾弗萊德說不上來。

很快,自家和美洲的一大堆事情全部砸了下來,伊萬•布拉金斯基的事情也就自然被徹底拋到了腦後,等他重新想起自己原來還會考慮鄰里關係時,歐羅巴已經在混亂的戰事中哭泣。而伊萬•布拉金斯基,那個同時是冰雪與向日葵的人,則在嚴重的自我崩壞後,被革命的怒火焚燒了全身。

還真是容易壞掉的國家呢……靈光一閃阿爾弗萊德大徹大悟:所以那之後只有他才成了魔王,天生的後生的,英雄評定設定加分Good Job!



這樣的回憶讓你有些為難,因為你的寫生簿上出現了一個孤獨的、表情慈善而天真的、穿著厚重的六呎高男子,就算你特意突出了他的鼻子,以你的標準看他的臉還是漂亮得像一個天使,但那是一個你幾乎不認識的人。你只能用背後靈一樣的東西增加他的恐怖感,但這也不頂用——你能畫出他頭髮的柔軟卻畫不出它們在暴風中淩亂,你能畫出他眉眼的下垂輪廓,但那些依次出現的怯生、距離感和沉重與悲傷你覺得自己根本無法表現出來,更不用說那種鐵一樣的冷酷神情。根本不用去參照現實中的模特,你很自然地翻到新的一頁,準備再接再厲。



1945年,那是一個春天~~☆

“唷,沒想到這次居然要同共產主義惡魔聯手了!沒關係,本HERO會不計前嫌掩護你的!”

幾年前說過的話這時也算是實現了一半。柏林城內他們相遇的時候,阿爾弗萊德•F•瓊斯神清氣爽,伊萬•布拉金斯基手裏的水管上的斑跡分不清是血還是鏽。雅爾塔會議時他還是蠻能裝的,但這點演技瞞不過英雄鷹的眼睛狼的耳朵,阿爾弗萊德如此確信著。

“真想不到能戰勝德國君呢~啊,贏得真辛苦!那麼美國君,這些人和這些東西……”他揮手劃過一片物資機械裝備,還有作為戰敗國准戰敗國頹喪地坐在地上的吉爾伯特和伊麗莎白一干人等,“我就全部帶回家了~☆”

“喂,我說俄羅斯啊……”

伸手揪住對方寬大軍服的袖子,微微扯開的圍巾與衣領縫隙間露出伊萬•布拉金斯基的脖子。比二十來年前革命的時候胖了一些,但這大概不能說是健康吧,要健康就要多吃藍藍路像他一樣……阿爾弗萊德有些遺憾地想,就算是暫時的同盟,沒怎麼掩護到還是會有些……心疼?哈哈怎麼可能。援助伊萬•布拉金斯基這種事情,那種麥田裏放眼望去一片血染色彩的失敗,有一次就已經足夠了。

HERO不會自己折磨自己,HERO不具有M屬性。

全副武裝的人偶要被再次打碎然後由HERO親手粘貼成形。阿爾弗萊德要把那張漂亮臉孔臨拓下來,掛在自己二百年的歷史教科書中用作反面形象,要誇張鼻子——正義的味方都這麼做。

——要自由,所以我會讓被你強行掠走的國家自由。

——要平等,那麼我把你放在和我平等的位置上,你可是超級大•魔王!

——要博愛,於是你看,我連你也愛著哦——身體限定?沒有區分的必要。

“有什麼事情嗎,美國君?”對方無視突出背景框的諸多畫外音,回給他一個微笑,帶著危險氣息,阿爾弗萊德已經見過這種“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的微笑無數次,“我們之後可就是敵人了。”

被搶了臺詞,一時阿爾弗萊德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白目了好一會兒,他轉轉眼睛,發現對方居然還在很有耐心地等著他開口。

“唔,我要說,你家的那個什麼蘇維埃組織強迫立陶宛他們加入這件事,我世界HERO是絕對不會承認的,我們正義的夥伴們也絕對不會承認!Just wait for your sentence!”

“就這些?”

伊萬•布拉金斯基的聲調陡然降了一個八度,讓人懷疑他是否在故意屏息。聲音裏包含的黑色氣流,就連阿爾弗萊德也能完全充分地感受到。

“就這些的話,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他甩開阿爾弗萊德的手,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我也要告訴你,中國君那裏你別想占到什麼便宜。中國君一定會成為我的東西嘛……”

他說話時露出嘲諷笑容,粉紅的舌尖上下晃動在灰塵遍佈的城市廢墟中尤為扎眼。阿爾弗萊德只是愣了半秒,自己還沒想清楚發生了什麼,就已經狠狠咬上了對方的雙唇。乾枯的唇間是血的味道。

令他有些驚訝的是,伊萬•布拉金斯基並沒有拒絕他把舌頭伸得更進一步,甚至回吻了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很快他就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處於劣勢——先天的身高差沒有辦法,體力上他低估對方了——伊萬•布拉金斯基的身體像高塔,黑壓壓遮住了太陽。

終於伊萬•布拉金斯基松了手,臉上那得意的微笑讓阿爾弗萊德覺得光揍他已經不算什麼了,最好還要有些更[嗶——]的計劃。

“美國君想投懷送抱我隨時歡迎喲。乾脆把華盛頓也變成莫斯科好了☆!”

“哈哈俄羅斯你真會說笑話投你[嗶——]啊!中國絕對不會變成你的,你一定會敗在我HERO的手下洗乾淨[嗶——]等著吧我一定要把你[嗶——]然後[嗶——]再然後[嗶——]啊哈哈!”

伊萬•布拉金斯基的笑容沒有半點崩壞跡象。“美國君好有自信呢コル……[嗶——]還有[嗶——]再加上[嗶——]需要很高的技巧說實話我有些擔心美國君你呢☆不過美國君你已經勾起我的興趣了呀,下次要不要在阿拉斯加脫光衣服等我呢,呃?我向你保證全套服務從[嗶——]到[嗶——]還有[嗶——]完全免費凍死你哦コル☆!”他說完轉身就走,圍巾在風裏PARAPARA。

——啊啊,可愛的惡黨你的線條是多麼挺拔,你的雙唇是多麼柔軟,你說話的條理多麼明晰你憤怒的身姿好像奔跑的羚羊讓我心馳神往……F*ck you!

所以說,伊萬•布拉金斯基已經邪惡到骨子裏,必須由、而且只能由他這個HERO親手擊敗才可以。



你得意地想自己真不愧是個英雄,原來把對方塑造成魔王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冷酷的、殘忍的、心理陰暗的美形反派,憑藉一根水管操縱著半個歐洲——大鼻子魔王,你為自己的作品命名,準備回去後把它上傳到自己的博客上。但等一下,這樣的他實在是華麗得太過囂張,讓身為英雄的你多少有些憤憤不平——聽本田菊說最近強大美形反派的fans數量一直居高不下,你覺得不能讓自己在人氣上就這麼輸給他。再說最後他輸給了你,所以讓他弱一些又如何?



密閉的房間,完全隔音。幾扇窗戶全部被厚重的紫紅色的落地窗簾遮住,於是下午的陽光讓房間裏彌漫著詭異且曖昧的桃紅色澤。無力地抱住被子、赤身裸體側身躺在床上的伊萬•布拉金斯基的雪白皮膚,也因此染成了充滿情欲的玫瑰色——阿爾弗萊德•F•瓊斯一絲不掛地坐在他背後,用手緩緩撫摸他尚未從骨感態完全恢復的後背。他的體溫比常人要低,就像寒風已進駐他的每一個毛孔。在因運動與曖昧而升溫迅速的房間裏,涼的東西抱起來異常舒適,於是阿爾弗萊德最終忍耐不住把全身壓了過去。迎接他的是伊萬•布拉金斯基的迎面一拳——前些年休克造成的虛弱使這次攻擊不具任何威脅性,但至少讓他有了說話的空隙:

“重死了!美國君你傳授一下,到底每天都要吃些什麼才能肥成現在這個樣子☆”

“身體健壯是HERO經濟發展良好的證明!對了,你讓我把藍藍露開到你家去吧!那東西可管飽了,而且熱量充足,吃上一年保證讓你重新活蹦亂跳Oh yeah!”

“啊哈哈yeah你個頭!……☆!”伊萬•布拉金斯基全身黑氣化成功。

他按下伊萬•布拉金斯基的手臂,把他扳過身來。瞥向他的淡紫目光談不上火熱,卻也不像以前那樣飽含冰冷的惡意。“美國君,你不叫健壯,你已經是肥胖了。我要是你的話,一定早就一頭撞死在漢堡包裏了☆。”他輕蔑地哼了一聲,努力想把阿爾弗萊德按在自己胃上的手推開,“不過啊,被美國君弄休克後到現在已經這麼長時間了。”他抓住阿爾弗萊德的手,狠狠向下甩去,“自稱英雄的正義人士美國君,你把我家經濟增長從零變成負的了哦☆?”

阿爾弗萊德咧開嘴,這裏的空氣不用讀,伊萬•布拉金斯基小聲嘟噥著的“傻笑什麼”、“傻死了”這樣的句子也完全接收不到。“HERO的辦法絕對不會錯!”他大聲宣佈著,重新開始上下其手,“總之一切都會好的!Just keep your hope for tomorrow!”

也許是被他赤裸裸的激情感動,伊萬•布拉金斯基翻了個白眼,露出一副徹底被白癡擊敗的無語表情。“这么有体力干脆去做种马算了コルコル……”他嘟哝着,把双臂缠绕过阿尔弗莱德的脖子,“美国君你究竟懂不懂得、不,是究竟能不能学会最基本的身体艺术……喂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听我把话说完呜……!”

為什麼要等待?阿爾弗萊德從來不明白那些歐羅巴人口口聲聲的“等一下”有什麼真正含義,反正輕重緩急到最後都是同樣的,就像現在在他身下咬緊牙關不願發出聲音的伊萬•布拉金斯基,再過幾分鐘不僅會屈服,還會主動要求他繼續,而不是一邊閃亮亮冒星星一邊抬腿用膝蓋狠頂他的肚子……俄羅斯人保持這個樣子就好了,他征服了的前•魔王一定能變成遵從他正義規則的充滿愛的地球村社會成員,因為這也是HERO的工作——然而終究還是有一種空虛感湧上心頭,多少個漢堡包都填不滿,好像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扭曲了,純白到接近無聊—— 一瞬而過的念頭,被耳邊響起的不似真實的伊萬•布拉金斯基喘息間奏中模糊不清的囈語消除:

“——哦我是多麼想,把你殺死在這裏。”

腦海裏闖進了一些奇怪的畫面?阿爾弗萊德搖搖頭,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下要對付的那尊肉體上。伊萬•布拉金斯基的喉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汗水從他的發梢滴下。無聲地把規則起伏痙攣的身體後仰,他停在阿爾弗萊德肩上的雙手幾乎要卡住HERO的脖子。

最後一陣劇烈顫抖後,那雙手伴隨幾近哽咽的喘息無力地垂下。

這個才是不需要的、也決不會被承認的力量。



就算再怎麼KY白目,這次你終於被自己的作品擊敗了——你捂住額頭,發現自己居然畫出了一個偽娘——眼神迷離的、全身慵懶的、衣服褪掉一半的、欲拒還迎的尤物——這絕對不是他,你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肯定。你發現自己並不喜歡這樣的他,擊敗了這樣的人毫無成就感。那麼回到原先的魔王——而你又不甘心。剛才回憶裏似乎有片空白,你覺得自己應該再好好想想……



“——我是多麼想,把你殺死在這裏。”

麥田裏充斥著粗礪的喘息。雙頭鷹的旗幟像抹布一樣被丟在地上,白色教堂的喪鐘不停迴響。

“——我是多麼想,把你殺死在這裏。”

紅色,紅色的旗幟,紅色的波浪,紅色的血的海洋。誰伸出的雙手扼住了誰的喉嚨,誰的馬刀折斷,誰的尖頂就此垮塌。

“——我是多麼想,把你殺死在這裏。”

從廢墟中站起身來的伊萬•布拉金斯基滿面塵埃,頭髮被紅色火焰燒灼得乾枯異常。他死死握住手裏的紅旗的旗杆,令人膽寒地笑著,把旗杆慢慢捅進雙頭鷹的心臟。

“——哦,我萬惡的資本主義者們,我境外的帝國主義者們。

“——我是多麼想,把你們殺死在這世界上。

“——沒有經受火焰洗禮的地方,請通通變成俄羅斯。

“——哦,想要踏上通向永遠幸福光明之途的人們,請跟隨我,跟隨我;不跟隨的人們,沉迷於精神鴉片的人們,請就此消失,立刻,馬上!”

雪白的肌膚被火紅的旗幟纏繞,懷抱希望與理想的身軀閃著光。在海峽對岸眺望了一次十次百次千次,那具風暴中若隱若現的身體多麼美,那整合了的力量多麼強大——哦魔王啊,墮落的你為什麼會這樣漂亮?

“That is the problem……like Lucifer”阿爾弗萊德心醉神迷地說,“這樣的魔王才配做我的對手。我否定你的正義卻捍衛你的美麗,和我一起撕鬥下去吧,雖然最終贏的人一定會是我!Ah I’m burning in pure and righteous love!”



你被自己的回憶感動到淚流滿面。敗給你的勝利者,除此你找不到更好的詮釋,於是你說幹就幹。然而最終除了火焰,你什麼也畫不出來。那個形象太過璀璨讓你一見鍾情,結果你的感官自動屏蔽了他。



你正在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把伊萬•布拉金斯基波普一下然後立體解構直到超現實,從對面突然伸過來的爪子(沒錯,那麼粗暴一定是爪子)一把搶過了你的寫生簿。你對睡醒了卻還在被起床氣困擾的伊萬•布拉金斯基露出天然陽光的笑容,眼看他的公式微笑逐漸抽搐、僵硬、凝固,自眉間的黑氣越積越厚,死死揪住他的頭髮才沒讓它們如同你的呆毛一樣全部翹起。

“我看見了很好玩的東西啊美國君。”伊万•布拉金斯基孩子般的声音濒临危险边缘,“这些长得一点都不像我的人是谁啊?我能把他们沉入马里亚纳海沟吗,顺带连你的关岛基地一起コルコル……”

“Oh yes!這是我認識的俄羅斯Come on!”你習慣性地反駁,卻對上了對方極其少見的憐憫目光。

“美國君你應該去看看醫生。我认识几个不错的精神科大夫应该能治好你的妄想症和被蓝蓝露占满的大脑——你了解我什么啊把我的脸糟踏成这个样子コルコルコル……”说着他开始把无辜的写生簿朝相反的两个方向拉伸。

於是你起立撲向他,為了搶回寫生簿,或者一開始是這樣打算的。兩個人的包廂門從裏面鎖上,緊閉的車窗外是新年的風雪,車窗裏的溫度卻高到令人不舒服。他一隻手按住你的臉另一隻手攔住你朝他圍巾伸出的黑手,五指山下你看見他微笑的臉上佈滿十字路口。“美國君就算你在火車上精蟲上腦也不要用這麼白癡的方法自我滿足。信不信我把你从车窗扔出去コル☆!呜呜呜白目KY死胖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给我减肥去啊混蛋☆!”

伊萬•布拉金斯基一腳踹向你的胯下,你是躲開了還是沒有?



Though his justice is never accepted by you and his existence keeps a mystery to you, you still accept him in another way of embracing him tight.



USA VS Russia,happy birthday to you MY DEAR ENEMY

拍手[1回]

伊萬•布拉金斯基的畫像




要鍛煉繪畫水平,所以你的第一站是羅馬,到威尼斯到紐倫堡到安特衛普到馬德里到巴黎,最後去向聖彼得堡。車窗阻擋了新年的寒冷,雙人包廂內過分暖和的潮悶空氣讓人提不起精神。

鐵路線使交通便利了許多,但穿越近乎整片歐羅巴大陸的列車旅程漫長到無聊,車輪與鐵軌不斷重複碰撞,單調得令人懨懨欲睡,至少你已經盡力忍住打呵欠的衝動。

歪靠在對面坐椅上的伊萬•布拉金斯基像所有的孩子一樣呼吸平靜,頎長身軀的威壓感早就伴隨帶著鼻音的口齒不清的夢囈飛到九霄雲外。睡著了的伊萬•布拉金斯基從頭髮到嘴唇到隱約露出的脖頸全部柔軟得讓你想入非非,只能用厚且笨重的外套與名曰抗擊嚴寒的層層衣物做護甲,用蒙到下巴的綿長圍巾做安全距離的最後防線。如果此時伸出手,你很輕易就能卡上他的喉嚨,拉開他的衣領,暴露他的胸膛,甚至繼續向下。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掏出手槍,只要輕輕扣下扳機一下,世界面積最大的國家也許便會就此灰飛煙滅。

只是也許,因為伊萬•布拉金斯基有著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心臟,可以離開他的身體,越過烏拉爾山,在葉卡捷琳堡的針葉林中強健地跳動,每一拍都好像森林裏的棕熊清晨溪流中躍躍欲試的怒吼,在寒霜遍佈的苔原踏出一排足印。這幅景象一定已經刻在他的記憶中再也無法銷抹,連帶影響了你——環游歐羅巴半個月的寫生,每幅畫中的景色都不自覺染上了俄羅斯特有的蒼鬱和寒冷——稀疏麥田間方才解凍的溪流,泥濘中的互相映照的白樺,風雪中瑟縮的動物和人群,哪怕是人流湧動的街頭,每個人的表情也都是深沉而茫然。

他們說,喏,這就是俄羅斯,在嚴寒中漫無目的尋找溫暖的國家。

就連他隨著呼吸起伏的胸膛,哪怕包廂裏的空氣曖昧升溫到令人無法忍受,也是潔白而冰冷如雪一樣。他會隨著你的節奏,無意識地用四肢箍緊所有靠近他的溫度,但這些溫度不會影響到他,直到他睜開眼睛,無慈悲的紫色雙目裏不帶任何情感。他會繼續抱緊你或者推開你,唇角卻千篇一律地微微上揚,用童音在你的耳邊輕聲呢喃血色的字句。這會讓你感覺自己是個傻瓜。

除去來自亞細亞高原的鐵騎,又有誰真正征服過俄羅斯,而在現在,又有誰能征服成人的、強大的、高高站起的、毫無慈悲的、冷酷無情的,卻又是天真的純樸的毫無保留的好似一望無際的向日葵田、卻又如西伯利亞陰鬱森林般無法看透的孩子一樣的俄羅斯。

所以你決定讓他繼續沉睡。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你掏出寫生簿,打算給他畫一幅畫像。你用鉛筆輕輕勾勒出他的輪廓,他卻嘟噥著你聽不清的字句翻轉了身體,於是你只好對剛才的一切推倒重來。逐漸你忘記了自己應該如何觀察,你在想自己記憶中早已熟悉的可以信手拈來的影像。鐵軌依舊發出咣當的單調聲響,而超越這個節奏的則是你筆下線條搭建的嘈雜。

拍手[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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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斷期症候群短篇//完結

伊萬·布拉金斯基的畫像前奏//阿爾篇//普憫篇//耀君篇//立陶篇//完結

霧野靈薄前言//章一//章二//章三//章四//章五//TBC

硝煙散盡時中篇//TBC

無言之歌短篇//TBC

終焉世界的鎮魂歌中篇//TBC

布拉格之秋:中篇//Coming soon,please wait

三套車:中篇//Coming soon,please wait

冬天的故事:短篇//Coming soon,please wait

國王之城:中篇//Coming soon,please wait


曆史普及:


東歐大國夢之若子篇中篇//完結

白色後宮王者番茄親分篇//全能人妻篇//無口旦那篇//完結

聯合王國衰落史花名冊//塔諾戈羅德聯合會//俄羅斯干涉到沉默議會//托倫危機//波蘭繼承戰爭//薩克森時代//末代國王選舉//TBC

立沃尼亞征戰考:中篇//Coming soon,please wa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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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乖小壞,聽話小孩兼破壞狂,正太哥哥

傾向CP:
ManMan推獎,邪氣戰鬥狂激萌,本家老實肯幹又可愛,有賀性格熱血帥無邊,少女受速速退散!
2BOSS:速光←(鋼 & 壞) 【泡潮可逆不可拆】
3BOSS:影蛇←(雙子 & 蛙)【磁石獨樂轉啊轉】
2+3:光蛇前輩後輩百合吧百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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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四隻要點請一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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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隻要點請一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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